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大宛第一女宰辅【完结】>第76章 松柏后凋(三)

  第一次上朝,陆秋白十分乖觉地认真学过礼仪,跟随唱礼的太监和群臣一同行过面君之礼,确保这方面不会出什么不必要的差错。

  随着礼毕启奏的唱声,前头的几个大臣都开始陆陆续续奏事,陆秋白敛神听着,不过思维难免有些发散。

  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陆秋白才将发散的思维收束回来,原来是问她阳州之事。

  陆秋白出列,细细说出她对所问之事的见闻和知晓的内情,看样子阳州之事的后续尚且还在处理之中,以及叛贼党羽也依旧还处在一一清算的阶段。

  既然如此,她便将当时发现的那些与淳安王有深度牵扯的官员都一一说来,包括宋牧、文冲等人,辅以可供调查的佐证,以便后续朝廷取证。

  另也顺势点出有功之人,包括青黎县令邓尚治水及时,以及淳安王之女李韶大义灭亲,替朝廷收集到关键的罪证等等。

  帘后的皇帝咳了几声,似乎因着病容未消担心有损威严,不便如往常一般直接在大殿上现身。

  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对陆秋白这番发言表示肯定,也另着人再去进行核查,确保有罪当诛,有功当赏。

  此事告一段落,又有大臣说起西边的边防需要拨款,东边的河堤需要加固云云,君臣之间奏对过几个来回,直到日上中天,方才有暂歇之势。

  又是一遍“有事请奏,无事退朝”之后,君王的銮驾这才移宫,大臣们方才能够起身散朝。

  陆秋白心里惦念着鹤梅的病情,恰因着上朝今日无需点卯,余下的时间可以去看看她。

  不过内心再是急切,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太过明显,反而慢悠悠地跟着一帮上了年纪的老臣慢慢走着,反而显得她尤为自得,哪怕是第一天上朝,也不见有丝毫慌乱。

  要知道不少臣子天然迫于皇帝的威仪,第一次面对这样庄重的场面,不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就不错了,而她卢柏却进退有度,意态松弛,显然是游刃有余的,

  关普少不得又与她恭维一番,方才道别离去。

  杨茂老样子一张臭脾气的脸挂着,反倒是新上任的阁老对她没有什么恶意,还鼓励道:“卢祭酒刚刚回京,一切可都习惯?”

  对方比她年长,官阶又比她高,陆秋白执晚辈礼客气道:“多谢崔老关心,下官一切都好。”

  崔文海在内阁任职多年,李自晖被贬出京之后,便是由他顺理成章地顶上内阁首辅的位置。

  加之本就声名在外,也算是众望所归,何况在此之前众人本就将他理所当然地视作继任者,因而丝毫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

  他对陆秋白和蔼一笑:“卢祭酒初当大任,老夫身为阁臣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命,自然应当齐心协力。”

  “卢祭酒若有什么烦难之处,尽管来找老夫,老夫必定尽己所能提供帮助。”

  陆秋白客气谢过,并未真的将这种客套话放在心上,再者有李自晖这种熟谙拉拢人心套路的人都不能将她奈何,崔文海这样的伎俩,未免有些太过浅薄。

  出宫之后陆秋白就赶着回家换下一身行头,转道往医馆去寻鹤梅。

  好在这一晚之后,鹤梅的高烧算是退下来了,滚烫的体温平复下来,至少暂时是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但她身上的顽疾却不是这一时半刻就能痊愈的,这病本就难以根治,恐怕还需要长久的调养才能有所好转。

  知晓将自己送来医馆的救治的人就是心心念念的那人之后,鹤梅的激动无以言表。

  但这份激动却不是为自己劫后余生,仅仅只是为终于得见心中人一面,二人相距不过咫尺,再不是可望不可及。

  “自那日长街一别之后,鹤梅终于能在终了之前,再见公子一面,便是死也无憾了。”

  陆秋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她的一腔真心都是错付,她其实对她并没有太多印象,也险些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陆秋白其实也感觉得到,鹤梅所念的或许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自己内心的不愿屈从,而她不过是她这点执念的具像化寄托罢了。

  鹤梅还在哀哀诉说她的思念与悲伤:“只可惜鹤梅残柳之身,今生恐怕无法伴君左右,幸蒙君相救,只是余生已没有什么盼望,辜负君之好意,是鹤梅之罪……”

  闻言陆秋白不由叹道:“姑娘何必如此执着。”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少些执念或许姑娘本能活得更自在些。”

  鹤梅眼中不知不觉已蓄上泪水,强忍着没有落下。

  “公子有所不知,身在花楼的姑娘,有谁能得一个善终的?无论是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罢,最终黄泉九幽之下,谁不是一身伤痕,腹怨累累?既然殊途同归,鹤梅已不愿再蒙住自己的眼堵住自己的耳。”

  “即便是盛极一时的时候,富商名流千金博我一笑,我也并不觉得有多开怀,反倒是那日长街一眼,鹤梅忽然觉得心中茅塞顿开,蜉蝣一瞬,便是为自己的心意而活,为自己的心意而死,又有什么要紧?”

  陆秋白见她悲观消极,似乎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欲望,一味地心如死灰,也不知从何劝起,便道:“死有何难,生有何惧?命运确实弄人,但姑娘未尝没有与之一战之力。”

  “你看这医馆,每日来来往往都是生老病死之事,可谁人来此求的不是一个生?何况这一场博弈,姑娘本就赢了阎王,何必再苦苦心向黄泉呢?”

  鹤梅苍然一笑:“并非我不愿生,只是这样的生,又有何趣味?每日不过是囚在那笼中的雀鸟,身心都由不得自己,若是公子处在这样的境地里,也愿生否?”

  陆秋白敛袂坐下,推心置腹道:“金榜题名之前,我也只是一介布衣,寒窗陋舍,孤灯一盏,前路茫茫,不知归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姑娘又怎知前方一定没有出路可言?人生天地间,总要搏一回,便是天不予我,与天一争又何妨?何况这一次,姑娘确实已经赢了,又怎知自己不能继续赢下去呢?”

  鹤梅唇上相比昨夜略略恢复了一点血色,凄凉道:“都说人生得意之事有三,一曰洞房花烛夜,二曰金榜题名时,三曰他乡遇故知,公子尚能科举入仕,坐拥娇妻美眷,故交或许也遍布天涯,可我一介女子,能有何人生得意之事?是千金赔笑,还是嫁得良人?公子说我能赢,可我连期盼都没有,如何又是赢,如何又是输?”

  陆秋白被狠狠刺痛到,半晌说不出话,鹤梅所说的这些,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梦幻泡影?

  鹤梅说她没有期盼,难道她就能把这些事情当作期盼不成?

  屋外的人声忽远忽近,陆秋白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也等待着一个答案,但她其实没有能令她满意的回答,反而问道:“可若是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争,难道你不会觉得不甘?或许期望确实很渺小,但若不试一下,又怎知真的没有呢?”

  鹤梅笑了:“大人这是不到南墙不回头。”

  陆秋白也被她的笑感染:“你也说人生终有一死,谁不是伤痕累累?就这样郁郁而终,难道姑娘真就死而无憾了?不如试着搏一搏,到时再说了无遗憾也不迟。”

  鹤梅强打起精神:“公子见多识广,不如为鹤梅指一条明路。”

  陆秋白摇摇头:“昨晚那位湘湘姑娘来寻我,我虽强将你带出来,却没有余力再去管她,她这般拼死也想了却你一桩心事,想是你极为要好的姐妹,我带你出来时天色已晚,城中许多医馆只粗粗一瞧你的模样便拒不接诊,只有这家医馆愿意诊治,还果真将你救了回来,想来非‘仁心’二字不能概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就当是为着这些,再试着活一活又如何?”

  “或许我这些话总有些轻飘飘的,毕竟我不是你,并没有切身感受过你的绝望和悲痛,但若是我,至少也要找出将这些痛苦施加我身的人,一笔一笔地还回去,如此才算痛快。”

  鹤梅神色怅惘:“可是这些又岂非一人一事之过,公子也当清楚,令我痛苦的是这个世道,我们哪有什么真正的容身之处?最好的期望也不过是寄人篱下,从这处牢笼,再走进那处牢笼。”

  陆秋白也感到一丝悲哀,但始终坚持道:“一只蚍蜉,或许难以撼动大树,但倘若是千千万万只呢?你又怎知自己只是孤身一人,或许是迷雾笼罩、夜色太黑,一时半刻找不到同行之人,但若高举火光,一路向前,或许千万只萤火汇聚起来,也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姑娘觉得呢?”

  鹤梅诧异地看着她:“公子的意思,是飞蛾扑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陆秋白收敛起决绝的神色,语气轻缓道:“当然,我所说的不过是我个人之见,姑娘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无法选择生,难道还不能选择死么?生的痛苦我并不能与姑娘分担,又怎么能坚持让姑娘认同我的所言,若是姑娘执意赴死,我也不会阻拦,只是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会觉得有些惋惜。”

  或许是对鹤梅所说的话有些感触,不知不觉间她就说了这么多,其实显得有些苍白累赘。

  鹤梅忽然一笑,眉目间的哀愁化去三分:“世间除了公子和湘湘,恐怕再无人会为鹤梅这个人的消逝有所触动。”

  这时屋外进来一个小医师,带着些气恼似的道:“不,还有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病人,又要寻死觅活的,不是白费我一番心血么!”

  陆秋白没想到屋外还有人,略有些紧张地站起来,那小医师看她一眼,了然道:“放心,我可没兴趣偷听你们说话,不过正好过来送药,听这位娘子说的这一句,未免有些气人吧,昨夜为了救你,她们可是半夜把我从被窝里扒拉出来的!”

  鹤梅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道:“是鹤梅疏忽……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小医师将药碗放下:“我可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时辰到了,你该吃药了。”

  鹤梅扶起药碗就干脆饮下,眉目舒展,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好像那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水而已。

  连小医师剩下的话语都断成碎片:“小心……烫……”

  说话间鹤梅已将空掉的药碗放下,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小医师无奈地将另一只手抽出来,掌心躺着一只包裹好的蜜饯,无奈道:“看来你是不需要这个了,唔……你还要吗?”

  她还是征求了一下本人的意见,毕竟大多数人喝药都要配一颗蜜饯。

  鹤梅也没有拒绝,将蜜饯接过:“多谢。”

  见这小医师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过说话却是老气横秋,陆秋白不由得有些好笑,加之在熟悉的地方见着一个新面孔,有些惊奇地问道:“你是悬济堂的医师?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医师只当她是医馆的老主顾,自然道:“我最近才回来,之前不在京城,你自然没有见过我。”

  陆秋白点点头:“原来如此。”

  小医师将空掉的药碗收走,没再与她们多言,只道:“要死也别死在我面前,身为大夫,我可是会很难受的。”

  陆秋白也安抚鹤梅道:“这几日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病,药钱我会替你付的,只是我不便在此多待,好在悬济堂是个好医馆,她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至于之后的事……”

  见陆秋白为难,鹤梅强先道:“鹤梅不想做任何人的依附,也不愿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公子不必为此挂怀,您愿意来见我,又救我这一次,鹤梅心中感激,不敢索求更多。”

  陆秋白也有些黯然,她能救鹤梅一时,却还是无力改变她的处境。

  她本想说她可以去筹措赎金将她赎出来,这样之后的日子当会好过一些,至少不会有人逼她去做不愿做的事情。

  可鹤梅仿佛一眼看穿她那一点微小的顾虑,笑着表示拒绝,不再接受她接下来的施舍。

  似乎是为了打消她的顾虑,鹤梅继续道:“公子是有家室的人,鹤梅不愿以这样的身份被赎出去,若想被赎,当初多少豪商倾尽家产也想赎我,那时我便不曾答应她们任何一个,如今也不会因此而委曲求全,鹤梅悲的是无论怎么选择也无法自主的命运,而非单单只是身处花楼。”

  “公子今日能救我一个,可是花楼之中千千万万个如鹤梅一般的女子呢?今日一见,鹤梅心知自己结识了一位真正的君子,已经觉得满足,如此便已足够。”

  “若她日能一洗花楼旧瘤,不知公子可愿祝我一臂之力?”

  陆秋白这才明白过来,面前之人根本不是什么等着人拯救的弱女子,剥下脆弱易碎的外衣,她的眼中已经染上烈火,差一点将她吞噬。

  “在下不知,姑娘此言何意?”

  鹤梅浅浅一笑:“公子方才还说,要我与这世道一战,难道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陆秋白反驳道:“当然不……可你方才还……”

  鹤梅眼神坚毅道:“鹤梅想明白了,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不会轻易赴死,公子方才苦苦劝说,难道要的不正是这个回答吗?”

  陆秋白错愕道:“没错……可是……姑娘不必以身作饵。”

  一时间她竟不知方才鹤梅的哭诉究竟是真是假,支支吾吾只挤出这一句。

  鹤梅神色间浮上一层苍凉,又回到方才陆秋白所见的那副样子,苦声道:“不,这些都是真的,鹤梅并没有以身作饵,只是顺水推舟,若非公子善意援手,恐怕现在我已是枯骨一具。”

  陆秋白说不出话来,也不愿再深究她何时转了心意,究竟是因为她的劝说,还是她原本就打定主意,方才只不过在试探她的态度。

  当即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定助姑娘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