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昭国,永平三十年,冬。

  天灰蒙蒙的,一队身穿甲胄的金吾卫巡视而过,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雪扑簌簌的下着,给整个宫城披上了一层白茫茫哀色。

  冰冷的宫殿内停着一副棺椁,由金丝楠木制成,上面刻着金龙翱翔于九天,里面躺着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永平帝。

  首领太监跪在棺椁侧面,他木着一张脸,脸上没有多少悲伤,斜着眼偷偷观察一旁端正跪姿的六皇子。

  今日是皇子,明日便是新帝。

  要说这位六皇子,原是最不受宠的,出身不高,母家无权无势,从出生起就背负着克死嫡子的罪名,为先皇所不喜,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尤其是各宫奴才,见六皇子好欺负,没少过去踩两脚。

  曾有人对他不敬,堂堂皇子被一个奴才欺辱,要不是那人后来醉酒扑倒了七皇子,皇上雷霆震怒,这件事就糊弄过去了。

  当初太子与三皇子如日中天,没有人想过最后的赢家会是六皇子。

  六皇子的容貌比他母妃还要出色,小时候唇红齿白,让人心生欢喜,见之不忘,难怪会被惦记。说来也巧,当初欺负他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要说是天意,未免太过勉强,若说是人为……

  首领太监盯着六皇子精致的脸蛋,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收回眼神,心思却无法安定下来,对未来产生无限恐慌。

  小太监掀开帘子,匆匆走到裴皎身边,弯下腰低声道:“十二皇子醒了。”

  裴皎起身,视线扫过屋内跪着的人,里面不乏皇子和王爷,声音带着疲惫:“你们且先守着,本宫去更衣。”

  “是。”众人异口同声,几个皇子神色不满,却敢怒不敢言,这个他们曾经最看不上的人,如今不得不匍匐在他的脚下,对着他俯首称臣。

  正殿内跪着的是文武大臣,偏殿则是后妃,裴皎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出了长定殿,往另一边的暖阁行去。

  “你候在外面,本宫自己进去。”

  小太监应下,帮裴皎推开门。

  热气扑面而来,发丝上的雪融化成水,晶莹剔透。

  先皇驾崩的时候十二皇子尚在病中,之后连跪三日骤然晕厥,裴皎强行让人把他送到暖阁,这是他唯一的亲弟弟,也是他唯二想要守护的人,还有一个是他的母妃。

  暖阁内,裴瑄半歪在床上,他的模样与裴皎有几分相似,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无辜又单纯,格外引人怜惜。

  “皇兄……”看到裴皎,裴瑄挣扎着想要下床。

  裴皎快步走到床边,把人按住:“别动,好好躺着。”

  “父皇驾崩,作为儿子合该在灵前尽孝,我躺在这里实在于心不安。”裴瑄拉住裴皎的袖口:“再说皇兄明日便要登基了,不能因为我落人话柄。”

  “你身子不好,不要想太多。”裴皎拍了拍裴瑄的胳膊,转而去摸他的头,想探一下裴瑄的体温,却被他躲开,裴皎的手僵在原地。

  裴瑄眼神闪烁:“皇兄身份尊贵,与我君臣有别。”

  “母妃说先君臣后兄弟,我……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跟皇兄撒娇了?皇兄还会偷偷给我带五香斋的糕点吗?”

  “以后你想吃随时让人去买,瑄儿,我永远是你的哥哥,母妃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裴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母妃小心翼翼了一辈子,在这暗无天日的宫里守着规矩,愈发麻木。

  “可是……”裴瑄顿住话头,似是为难,一张小脸皱到一起,更加楚楚可怜。

  裴皎目光坚定:“没有可是。”

  两人年纪相差许多,裴瑄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但他希望裴瑄可以干干净净,永远无忧无虑。

  许是被裴皎的话打动,裴瑄点头:“嗯,我相信皇兄。”

  他仰起头,孺慕般看着裴皎:“皇兄不能久待,外面冷,我刚让人上了茶,皇兄喝杯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好。”

  裴皎没让人进屋,起身走到桌前亲自倒了两杯茶,茶香浓厚,温度刚刚好,他递给裴瑄一杯,然后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大雪连下了好几日,长定殿内没有碳火,跪了半天又冷又渴,还是暖阁里舒服。

  裴皎捧着茶杯,看着里面飘出的热气,突然感觉胸口如针扎般刺痛,嗓子也跟着难受起来,他猛地咳嗽一声,嘴角溢出点点鲜血,胸腹处在火辣辣的灼烧,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撕成两半。

  “瑄儿?”

  裴皎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向裴瑄,他算计过许多人,也杀过许多人,那些投诚与他的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他不相信任何人,却独独不会防备裴瑄。

  这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

  茶杯从裴皎手中落下,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裴瑄惊慌失措的摇头:“不,不是我,是母妃让我这么做的!”

  “母妃?”裴皎强忍着疼痛,没有错过裴瑄藏在眼底的欣喜,他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岂会看不出裴瑄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想要保护的亲人,竟都要置他于死地。

  “为什么?”

  裴皎摇晃着身子,跌跌撞撞走到床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掐住裴瑄的脖子:“为什么!”

  他是害过许多人,或许他对不起别人,但绝对对得起母妃跟裴瑄!

  裴瑄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皇兄如此狠戾的模样,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拖着他一起离开。

  呼吸逐渐艰难,裴瑄扒着裴皎的手,脸憋的通红,努力拍打着想从中逃脱,他能感觉到皇兄是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不,他不想死!

  他还要做皇帝。

  “母妃说……皇兄不是父皇亲子。”

  “你说什么?”裴皎呆了一下,也正是这一下被裴瑄推开,他踉跄着往后退,脚步虚晃,身体已然支撑不住。

  什么叫他不是父皇的儿子?

  裴瑄挣脱开束缚,从床上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裴皎:“皇兄,你是母妃与人苟合生下的孽种,你身上流着的不是裴氏的血,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

  “哈,哈哈哈……”裴皎的声音似哭似笑,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在雪白的孝衣上绽开朵朵红梅,煞是好看。

  他紧咬牙关,疼的撕心裂肺:“纵然我不是父皇的儿子,那也是母妃的儿子,她竟要你来杀我!”

  裴皎说不上来是身体更痛还是心更痛,他护了这么多年的人竟反过来要杀他,实在是让人心凉,他知道母妃更疼裴瑄,从未有过怨言,以前母妃吃过不少苦,裴皎总觉得是因为他,父皇才不喜欢母妃,他们母子才会受人欺辱,所以他要变强,变的比所有人都强,只有登上那个位子,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终是一场空。

  “就因为我不是父皇的儿子,你们便要杀我,难道我不是她儿子,不是你的兄长吗?”

  裴皎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双手无力的垂下,母妃跟裴瑄实在太过天真,真以为皇帝那么好当吗?

  怕是要被那些人生吞活剥!

  父皇遗诏上清清楚楚写了他的名字,他死在暖阁,裴瑄如何脱清干系?其他皇子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定会彻查,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

  裴皎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已经看不清裴瑄的脸,他想,或许这就是报应。

  可惜,他没能亲手杀了裴瑄。

  更可惜的是……

  罢了,都不重要了。

  ——

  “哐当”一声,粉衣宫女把水桶扔在地上,秀气的眉拧紧:“李公公就是欺负咱们是新来的,谁不知道里面那位不受宠,别的贵人都走了,偏他留在行宫,这都大半个月了,皇上早把他忘了,怕不是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咱们伺候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

  “姐姐说的是,还是皇子呢,这过的什么日子,每日里送来的饭菜不是馊的就是凉的,咱们还不如在马厩里伺候马,好歹能吃口热乎的,我是过够了。”另一粉衣女子跟着道。

  “瞧瞧,这都快午时了,还在屋里呼呼大睡,亏他能睡的下去。”

  “不管了,咱们走,反正他的话也没人听,说出去也没人信,咱们凑些银子,回头孝敬孝敬李公公,分去别处才好。”

  两个宫女的声音逐渐远去,屋内,躺在床上的少年翻了个身,露出纤细的脚踝,小巧的脚趾微微缩起,在靛蓝色的被子上轻轻捻了一下,愈发显得皮肤白皙,粉嫩可爱。

  少年起身,披着一件青灰色长衫下床,光着脚跑到窗边打开窗户,阳光透过缝隙照进屋内,少年眯了眯眼睛,卷翘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层阴影,他深吸了口气,脸上扬起一个笑容。

  阳光驱散了萦绕在心头的寒冷,整个身体被温暖包裹住,重获新生。

  这里是汤泉行宫,永平二十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