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笔在纸上漾出一道光,冬日的阳光到底没有春末温柔。
——苏然
春节过后,冬只剩一小撮了。
临安连下几场雨,城市弥漫落寞的温度,有人在此丢了魂。
她站在街口,没有打伞,手里拿着半盒红茶。
路人回头瞧,觉得她是个沉默的女人。
那双眼,噙悲楚。往深了望,她眼底未结痂的伤痕呼之欲出。
路人不看她了。
她又红了眼。
杏色大衣被雨水沾湿,脚底踩着水,她的眼泪簌簌落下,乖巧地融在雨里,不见踪迹。
不怪天气不好,怪她。
怪我陷在回忆里,失了神。
她说。
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左手边是座破桥,桥洞里躺着年迈的流浪汉,过桥的人都得看他一眼,用看她的眼神去看他。
她知道,她好狼狈。
瘦弱的身躯突然迸发出力量,呼吸一顿,她使劲捏了下红茶纸盒,红茶迸发出来,溅了她满身。
她大哭,她大笑。
她忘了。
以前她是个体面的人。
她记得。
贺漾有烟瘾,贺漾喜欢收藏手表,贺漾不吃香菜,贺漾爱穿性感的衣服,贺漾吻她时总是流眼泪…
这么多年,记忆该泛皱了吧,她记得却比谁都清楚,多么可笑。
雨越下越凶,有种要将人吞噬掉的架势,她的眼睛睁不太开,头发湿乎乎地粘在脸上,那边浪快把船掀翻了,她摇摇晃晃倒也正常,她背过身,想找个地方躲雨。
眼睛被雨浇得很重,她看着这片街市,存在心底的片段又惹出来——
这里是向南路,吹着她们爱情开始的风。
可是啊。
这已经是21年前的事了。
她慌张抬手,去摸眼尾的皱纹,猛然意识到,“老了,我不再年轻了。”
不是做热梦的年纪了。
停下脚步,愣在雨里。
她走不动了。
活了半生,什么都没留下,挺失败的。她闭眼,想把乱七八糟的情绪碾碎。
雨…好像停了。
她睁开眼,瞬间流露出惊喜的神色,眼波流转间,麻木的失落之色显现出来,她别过头,脸色煞白,出口的声音极致沙哑,“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嗯。”
她低着头,眼神闪躲,“我还有事,先走了。”
来不及迈出脚步,手腕被抓住,贺漾不言不语,将最冷漠的眼神放在她身上。
她不敢用任何眼神去接。
她垂头丧脑,只想落荒而逃。城市的雨愈发张狂,成为她隐秘眼泪的遮羞布。
贺漾看着她,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因为她面无表情。
贺漾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漫不经心地说胡话,“来办事。”
“只是办事,不是为了别的?”
她光明磊落地讲违心话,“嗯。”
雨更狂烈地坠向她们,贺漾将雨伞偏向眼前的憔悴的女人。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如果非要说一桩的话,只剩’向南路‘的路牌了。
她脸上游荡宁静,她在尽力体面。她知道,她们的关系已走到头了。
别说惦念,别留不舍。
没必要。
我不爱贺漾了,早就不爱了。
她心说。
忽地一笑,她硬生生地开口,“祝你幸福。”
纠缠太久,人累,心更累,贺漾松开手,她不像以前一般气盛,眼中只剩沉默,轻轻说了声,“我会幸福的。”
“嗯。”
“你也是…苏然。”
多么轻柔的嗓音,多想不由自主地对她笑。
可是,她叫她‘苏然’。
’然然‘和’漾漾‘,永远存留在她们相爱的岁月,或者是拉满柔情蜜意的出租房里。
现在怎样,不重要了。
嗯。
只是心口颤了又颤,而已。
苏然什么都明白,可她还是做不到滴水不漏,没忍住,看了贺漾一眼——
贺漾站得笔直,踩着高跟,肩平腰细,身段还似从前那样窈窕多姿,脸也更漂亮,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以前她们在一起,总会说一些甜蜜又幼稚的誓言,类似于‘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这会儿,风将贺漾的发吹开,藏在里头的两三根白发露出来,苏然突然红了眼眶,紧闭的双唇越抿越紧,她身体里支撑她的某种力量,于此刻,止息。
没有遗憾了,我已经和你白头到老了。
“我会幸福的。”说完,苏然毅然决然转身,刚迈出半步,她只觉眼前一片昏黑,想都没想就回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将那几个字说出口,“你还爱我吗?”
贺漾秒答,“不爱。”
苏然声音沙哑,“我也不爱了。”
之后,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她们谁都没有再去看对方。
苏然脸色难看,捂着胸口,死命扯着衣服,好像身上某处被掏空,双腿开始软绵绵,她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在这场大雨中,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苏然恨自己,恨自己当年不够相信贺漾,不够坚定,恨自己轻易将爱转移到别人身上,最恨的是,让贺漾眼睁睁看着自己,爱了别人好多年。
如今,都是咎由自取。
苏然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因为她错过了世界上最好的人。
能释怀吗?
苏然知道,不能。
那就用一生来惩罚自己的后知后觉,苏然满眼凄凉地望天,扯出一抹毫无指望的笑,“再见了,漾漾。”
苏然站起身,像个傀儡一样走在雨里。连呼吸都困难,全因心痛到极致。
她泪眼婆娑,看着前路。
“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漾漾,我爱你。”
*
她是个脆弱的人,脆弱的女人最是风情万种。
——贺漾
几个字落于纸,贺漾眼睛发直地在发呆。
这时,夏宁走到她身后,手先是轻搭她肩,随后用双臂将她圈住,覆在她耳边亲呢道:“姐姐,你在写我吗?”
夏宁是中德混血,二十九岁,像一朵盛放的红玫瑰,整个人都散发暖和的光,热情似火,从不掉眼泪,脆弱这两个字,与她扯不上关系。
贺漾偏头,伸手摸了摸夏宁的脸颊,没有说话。
夏宁亲了她一口,“不是写我,那你是想她了吗?”
早在她们在一起之前,贺漾就跟夏宁坦白了一切,包括与苏然的那些事。
夏宁表示并不介意,因为她爱贺漾,她也有信心,让贺漾爱上她。
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夏宁知道,贺漾是个好人,是不会辜负她的。
果然,贺漾拿起那张纸,撕掉,对折,再撕。她看见,外面下雪了,临安下雪了,不再下雨了。
傻瓜才留恋过去,贺漾又不是傻瓜。
那些往事,就让它们在已逝的岁月里永垂不朽吧。
她的名字,和她有关的,贺漾不会再提起了。
如今她的心,偏向夏宁。
贺漾绝不辜负夏宁。
于是,贺漾深深吻她的脸,“对不起,我放下过去了,以后我会好好爱你。”
夏宁喜笑颜开,顺势坐到贺漾腿上,揽住她的脖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贺漾满脸温柔,“当然。”
夏宁开心道:“我相信你。”
话音落下时,她吻上贺漾的唇,与她缠绵在黑暗的雪夜…
这天夜里,贺漾做了一个梦。
天空缺了一角,她在晨跑,一个漂亮女孩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过去,阳光洒在她身上,她好美,这个春天,也好美。
她没有停下,贺漾也没看清她的脸。
命运没有安排她们相见,她们只是安静地在这个清晨,错身而过。
就这样,就很好。
在梦里,贺漾固执地这样想。
只是眼尾,一道泪痕,怎么都抹不去。
等醒来时,贺漾假装忘了这场梦,她抱着夏宁,遍遍说:“我爱你,我爱你…”
以后啊。
以后就没有春天了。
*
天正晴,一辆白色法拉利驶在路上,开车的女人潇洒成熟,举手投足间有着令人念念不忘的魅力。
坐在副驾的夏宁痴痴看着她,“姐姐,你好美。”
贺漾淡笑,“你啊,都三十了,还是不正经。”
夏宁撇嘴,“你就欺负我。”
贺漾没哄她,她就一直看窗外,正经过向南路,她突然侧头说:“要不要下来走走。”
为何这样说,她们心之肚明。
贺漾轻飘飘瞄了一眼,“不要。”
一听这话,夏宁露出明媚笑意,“你是不是最爱我?”
贺漾宠溺说:“爱你,我只爱你。”
夏宁:“我不信。”
贺漾:“反正我们都结婚了,你爱信不信。”
夏宁笑了,她信。现在,贺漾只是她的了,她做到了。
夏宁认真道:“和我结婚,你后悔吗?”
贺漾:“不后悔,这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
她没说谎,她现在,真的只爱夏宁。
她已经想不起那个名字了。她忘了那个春天,也忘了苏然。
贺漾,很幸福。
彼时,车子路过,临安市江兴区香让路36号──
临安市精神病医院。
骨瘦如柴的女人坐在窗台,双眼空洞地在手心写字。
她重复写:贺漾爱我,贺漾只爱我。
她身边,有一本厚厚的本子,里面摆着春天末尾的树叶。
她视若珍宝,不许任何人碰,她说要送给贺漾。
她把自己留在那个春天,她永远22岁。
苏然说:“这样,我就幸福了。”
2021年7月27日
故事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主cp番外是接着正文往下写,不接这篇的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