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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松王的援军已在城外集结。
又是正值四月十三酬神庙会,百年古寺荆山寺早早将佛院打扫出来,静候贵客。
渐晚舟作为雪封皇帝,在这一天替天下臣民上香祈福,亲眷群臣同往,声势浩大。
渐眠更是一早就被从被窝提溜出来,梳洗束发。
他打着哈欠推开门时,傅疏就等在东厢阁。他着浅色的衣裳,面如冠玉,疏朗清贵。好一个相貌堂堂的端方君子。
渐眠莫名想到,傅疏在书中年岁几何来着?
这个年纪,不说有几房美妾,也早该娶妻了。
傅疏却至今未曾婚娶,身边更连个房里人都见不到。渐眠的目光迟疑地朝他的下半。身看去:
莫非…傅疏有什么隐疾而不发?
“殿下,”如金石相撞的声色响起。傅疏道:“该出发了。”
这话打断了渐眠的臆想。他跟上去。那凤仪秀挺的丞相脊背笔直,步伐稳健。走起路时袖摆轻轻被风拂动,又一下被后面无所事事的渐眠抓住。
这样一前一后,好似傅疏在牵着自己新婚的小妻子。
这样的想法从脑子里一出来,傅疏一瞬愣住。
他下意识想拂袖甩开渐眠。可手上动作一顿,脚下又放慢了一些。
让这段路再长一些罢。
抬着羽扇轿辇的太监们一列列看不见头。渐眠是自上次出征之后,再见自己的便宜父亲。
他穿着帝王朝服,手肘撑膝,看上去气色倒好不少。
渐眠走过时脚步一停,作揖行礼:“儿子给父皇请安。”
渐晚舟一拂手:“免礼,身子可好些了?”
这段时间渐眠都在丞相府中修养,不见皇帝派人来问候,现在倒是马后炮了。渐眠:“已大好了,多谢父皇关心。”
说完,他一拱手,起身往队伍后走。找到自己的轿辇,没骨头一样蹭上去。
一动不动了。
前方敲锣打鼓,声势浩大。渐眠就在自己的轿辇里,一路睡到了荆山寺。
还是被小太监轻声推醒的。
“殿下,咱们到了,快别睡了。”
上香祈福在大殿,如今寺里新换了主持,接待皇帝是的新的主持大庙——善慧。
他是个很年轻的和尚,行事却稳重可靠。为一行人准备了休憩的禅房,并有斋饭凉茶。
别的不说,荆山寺里的斋饭做的倒很好吃。
为渐眠安排的禅房,正是当时傅疏养伤的那件。接引他的小沙弥面熟,是那日给他开寺门的那个。
他见了不免逗上两句:“小和尚,一个冬日了,你的个子怎的还没有动静。”
男孩子发育本就要比女孩子晚些,他这话问的本来就不公平。小沙弥努了努嘴,但碍于渐眠的贵人身份,只能很委屈地回了一句:“回殿下的话,长高了的,师兄们说我长高了一指甲盖那么长呢!”
渐眠但笑不语。
小沙弥念了声阿弥陀佛,就退下了。
岂料他捧着格盘一转身,就撞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上。
他将将要倒,那人搀扶他一把,口中轻声:“小心。”
小沙弥抬头,欸呀,这也是个熟人。
他合掌念声佛号,见到傅疏就想起了原来的主持大庙。眼眶稍稍有些红:“施主大好了。”
傅疏也回以一礼:“先前在寺院,多亏小师父每日三餐送食斋饭,傅疏感激不尽。”
小沙弥受宠若惊,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小和尚毕恭毕敬的,他受不起。
连连摆手:“分内职务,算不得什么的。”
说起来,小沙弥提了一句:“施主还要多谢禅房那位贵人呢。”
傅疏是知道渐眠将他送来荆山寺躲难的。
小沙弥说:“那贵人走了九千阶的山路,一步一步,将您从山下背上来的呢。”他话中有些感慨:“他爬上来的时候,双腿膝盖都磕的全是血。”
傅疏的心,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了一把,叫他抽痛不已。
原来…他是这样被寺院收留下来的。
那个散漫懒得没骨头的人,是如何背着他走过这么长这么陡峭的山路,傅疏根本不敢想象。
他离开寺院的时候,小沙弥也在场,那时候前任主持大庙刚刚过世,谁也没有心思再对这位施主将这些闲话。傅疏又走的匆促,没有细问过。
“不过现在都好了。主持若还在世,一定也是欣慰的吧。”小沙弥向他告辞。
正午闲暇,皇帝正在歇晌。听说他自从上次病后,精神就不大好,在宫中除了上朝就是卧在寝宫,如今到荆山寺,也是一趟大远门了。身子疲累,看情形回宫也要快到日落了。
众臣子三两零落,有去大殿上香的,也有去赏山景的。
傅疏去大殿为枢日求长明灯的时候,却听善慧说:“阿弥陀佛,方才太子殿下已经点过了。”
傅疏一顿。
外头云妆碰撞,发出清脆声响。而吸引他的注意力的,是正在翻云妆赏看的渐眠。
他一袭红衣,就胜过这满殿颜色了。
善慧说:“这些云妆大多都是山下的百姓系来求姻缘的。”
一些贩子就靠卖这些东西谋生。
因着这项发展中的副业,荆山寺的香火也鼎盛绵延。除了来求平安的,最多的就是少男少女求姻缘了。
那颗百年巨树上挂满了叮叮当当的红绳和云妆。
傅疏怀里就放着一个。
那还是枢日在时,阴差阳错买给殿下的玩意儿里的。
一只在渐眠那儿。只他当时不经意,也不懂这个。却被薄奚丢进火中焚烧了。这点旁人自不知晓。
而另一只,就在薄奚这儿。
他曾想将这只也归还于渐眠,解释清这场乌龙。
可是现在——
善慧那双慈悲法度的眼睛只瞧他一瞬,就已然。
他心中诵念阿弥陀佛,只道是孽缘纠缠。
善慧说:“施主与我佛有缘。”
善慧张开手,是一个索要的手势:“施主身上的东西,可交由善慧处理。”
他说的是傅疏怀里的那只云妆。
他竟说傅疏与这里有缘?缘又从何而来。
“咚——!”
寺院钟声敲响,五莲大佛坐落大殿,投向世人的眼中无悲无喜。
傅疏却说不用了。
他也听得一个说法,只单单求一个云妆是许不了姻缘的。
枢日后来向他提起过:“要将云妆抛到荆山寺后山桃树上,与心上之人共饮荆山水,以诚心打动神灵,方能如愿。”
善信在背后凝望着傅疏离去的背影,半刻后淡然一笑, “痴儿,痴儿。”
你本一支死物,只因万年前一眼,又何必苦苦执念万年。
到底死物有心,却不知世间因果早已注定,兜兜转转,唯独痴妄罢了。
部下是在后山找到傅疏的。
瀑布百尺,飞流直下,
傅疏独立于其前,手中还握着什么东西。
部下跑的着急,满脑袋都是汗,他停下来,喘气都费劲, “大人,大人,不好了!”
部下:“川齐叛军偷袭,太子殿下被擒了!”
傅疏猛然一惊:“你说什么!”
另一边。
渐眠禅房的门被敲响。
三下过后,里面一道懒散声音:“进来。”
面容寻常的小太监是丢进人堆里都认不出是谁的长相,他掩去眼中复杂,压低了太监帽,颤颤巍巍推门进去:“殿下,殿下不好了!”
渐眠发冠未束,乌黑长发散下,蜿蜒肩颈。他方才殿前转了一圈,刚要歇下,就被小太监的敲门声吵醒了。
面上表情有些不愉:“怎么了?”
小太监声音惊惶:“川齐叛军来袭,丞相被他们擒住了!”
渐眠拧眉:“你说什么?!”
渐眠分明昨日还见了薄奚,今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渐眠心中觉得奇怪。
他掠过小太监,帽子挡住他的半张脸,只能看见他紧紧抿住的唇瓣。
渐眠赶到时,没看见什么川齐大军,也没看见傅疏。
那小太监在身后蓦地推了他一把。渐眠一下不察,往前跌去,一下被人接住。
那道声音轻佻非常,却又很熟悉:“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渐眠抬眼。
那接住他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一位故人——沈仰。
他怎么在这儿?
渐眠欲要挣脱他的怀抱。沈仰却一钳一拽,将他抱的更紧。
沈仰的力气好像大了许多,他箍住渐眠手腕的手掌似铁钳,让他不能挣扎分毫。
渐眠起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没过半刻却见有人带着傅疏赶到这里。
傅疏虽面上表情冷静,身形却不稳。
二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被瓮中捉鳖了。
渐眠许会犯这样的错误,傅疏却不应该。
这是第一次,他太情急,听到渐眠的名字,他自乱了阵脚。他不能够再让他出任何事。
往日好用的脑子现在是空白的,他没有办法,他脑袋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他,找到渐眠。”
渐眠眼睫轻轻颤,他抬眼,与沈仰对视一眼。
他以为自己恍惚,不然为什么会看见——那瞳仁中密密麻麻的,苍蝇一样的复眼。
沈仰说话的声音似戏台唱腔,语调奇怪,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渐眠,你不要怪我,这一切,都是薄奚指使的啊!”
嗡的一声轻响。
渐眠听见,那是万箭齐发的上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