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的时候, 后脑像是被谁击打了一样地疼痛着、昏沉着,连眼皮也难以睁开,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的光芒。
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因为她们家从来没有在睡觉时拉上窗帘的习惯, 只有安可有, 只有在安可的身边醒来的早晨,能看得见这样蒙蒙的天光。
但是这里没有安可,显而易见。
大脑被宿醉折磨得混乱,白靡蹙眉, 蜷缩身子, 遥远的、邻近的回忆都在脑中翻滚,像是走马灯一般闪现。
“安可……”
半梦半醒之间, 她轻轻念道。
——
安可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这是班级里其他人的评价,白靡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的她缩在角落里, 用兔子那相较于多数种来说格外敏锐的听觉听着她们说话。
她有些时候显得过于刻薄,过于自作多情,过于斤斤计较, 过于没有距离感,让离她近的人难免有些难受, 虽然她活泼、开朗、关心每一个人,但总的来说,安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这样说的同学在安可回来的时候,立马又换上了一副逗趣的笑脸,和她打闹着。
彼时的白靡刚刚从少数种初中重回多数种学校, 内敛、阴沉、小心翼翼,让所有人很快都对她失去了兴趣。
在不可避免的失落之外, 白靡松了一口气,趴在桌子上,想着。
其实交不到朋友正好,毕竟她守护着谁也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但她还是悄悄看了一眼在秋日阳光中欢快笑着的少女,女孩白净的脸颊被光芒抚摸着,看上去温暖得像是平静大海旁的沙滩,柔软又温和。
白靡收回了视线,那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大概。
——
其实安可很好相与,对于白靡来说,在她们成为同桌之后。
除了这个反差之外,还发现了很多可爱的反差,比如,安可其实并不温暖,倒不如说是偏向冰冷的那种人,所以冬天的时候撒娇会很可爱;再比如,安可其实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笑着,她生气的时候、皱眉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也很可爱,是和常人理解有些偏差的生动,但是她很喜欢。
因为安可是立体的,是愿意将整个人毫无私心地展现在她面前的,她喜欢这样的赤/裸与坦诚,纯粹而不加掩饰的善意。
野兽所难以具备的善意,和多数种所少见的坦率,巧妙地结合在了她一个人身上,让经过了社会化训练的类人野兽着迷不已。
但她们终究不是一类人。
她只有一个怀抱,所以她只想拥抱一个人,这是兔妖无法更改的劣根性,她一直都清楚地知道,她是在少数种初中成长的孩子,对于少数种的劣根性再熟悉不过了,甚至多数种孩童的顽劣都无法比得上那些少数种哪怕一点。
多数种是极具包容性的物种,安可所表现出来的样子,都不过是在包容自己罢了。一想到这里,十六岁的白靡就不由得惶恐,她能包容自己到什么地步呢?她能接受自己是少数种吗?她能理解……兔妖的劣根性是什么意思吗?
“只要有你在,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所以兔妖在与他人交际时犯下的罪行很多,狂热的渴爱,不择手段的夺取,绝望过后的殉情……无论是什么样的少数种,究其本质,都不过是野兽,野兽很可怕,拥有理智的野兽更加可怕。
所以为了能和她在一起,一直,像这样作为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她或许是时候应该做出改变了,为了变得不再像少数种,为了融入多数种的社会,去做出改变。
说不定自己已经做好了在她身边一辈子披着伪装的那层皮的准备了?
——
安可似乎生气了,她近来生气得有些许频繁了,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明明在好好地融入这个班级,好好地学习怎么与其他人对话,难道是因为安可发现了她的秘密,在研学游时那个晦暗难明的雨夜?可是,那天安可明明说的是,她觉得红色的眼睛很……
惶惶不安,愈加的惶惶不安,这也是兔妖的劣根性之一,毕竟兔子可是一种会被吓死的生物,和多数种不同,无论是怎样的社会化,都无法遮掩少数种的劣根性。
白靡从来没有一天,那么痛恨自己是个少数种过。
哪怕是在她那遭受校园欺凌的小学时。
“她说不定已经讨厌自己了。”
这样想着,抱着双膝在阴暗狭小的柜子里哭泣,但即使如此,也没有想过,要不干脆就不喜欢她了?只想过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去争夺她的爱,却又永远都缺乏争夺的勇气。
兔妖,呵,这就是兔妖,怯懦无能者,阴暗卑鄙者。
——
直到最后白靡都没有敢和她说出国的事情。
理由其实很简单,白靡的父母不想让她的弟弟妹妹再经历一遍她所经历的事情,所以费了很大的力气,要举家搬迁去兔妖所集聚的地方,只不过那个地点恰恰好在国外而已。
那时的白靡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什么都理解,所以才什么都不说。
至于对着安可的时候,她就只是简单的,什么也不敢说出口,这种胆怯,一直伴随她到几年后,可那时安可早就已经换掉了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她就连找她也找不到,更别说弥补过去了。
于是呢,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终于激怒了安可,这段关系被迫画下了一个小小的句点。
安可本来没有那么生气,想着只要假期过去、只要白靡主动联系她,一切就都没有问题,她们还能恢复到原来的关系。
可是没有。
等来的只有白靡的不辞而别。
所以,再见,她第一次产生的情愫。
或许那也不是恋爱,就单纯只是依恋罢了。
安可这么安慰自己,将年少时的憧憬碾成灰烬,抛入大海之中。
——
光怪陆离的梦境被铃声打断,白靡挣扎着起身,手摸到铃声响的地方。
“喂?”
一开口,声音沙哑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怕。
对话那头是酒店前台,就快要到退房的时间了,例行公事询问她要不要延长时间。
白靡简单地回应了之后,便把电话挂掉了。
宿醉的大脑难以转动,白靡趴在枕头上好几分钟也没缓过来神,刚刚的梦境转瞬便已经被忘却了,但不知为何,那种难受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停留在心里,让她难以适从。
她的手在枕头边上探索着,却没发现手机,只摸到一个车钥匙,心下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指尖在触碰到冰冷金属的一瞬间,失去的记忆就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同学聚会、叶挽人、醉酒、信息、安可、眼神、吻……最后一闪而过的,是那抹紫色的光芒。
太阳穴鼓鼓地跳动着,大脑疼得像是快要裂开了一样,但即使如此,那些支离破碎的混蛋画面还是一个劲地往她神经中钻着,就像是想要提醒她她昨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荒唐事一样。
先是因为想要搞清楚她走后安可到底经历了什么被叶挽人下了套,喝成那副样子,然后又是对好心要送自己回家的安可做出了那种事,简直……
“我喜欢你。”
声音在头脑中回响,兔妖顿时脸色唰白,也不顾身上的不适,急急忙忙就收拾了起来。
两小时后,白靡站在安可家门前,深呼吸,心里想着一会儿该说的道歉和借口。
她刚刚抽空回了趟家,换了身衣服,身上应该已经没有酒气了,虽然面色还是不太好看,但她稍微化了下妆,不仔细看的话安可应该看不出来。
这张脸可是她唯一能打动安可的武器了,不能浪费。
她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又是一阵敲门。
依旧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主人家不在,还是因为不想给她开门。
白靡本就悬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今天是休息日,安可一般来说都会在家的,除非……
她手指颤抖,打开在车上找到的,她的手机,手机经过一夜的蹉跎,早就没电了,还是刚刚她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充了点电,正处于电量飘红的状态。
宿醉的晕眩加上过度紧张,让她几乎无法好好打字。
她前面几条发送的消息,安可还没有回复。
【白靡】:抱歉,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谢谢你送我去宾馆。
【白靡】:对你有失礼的地方,我很抱歉,少数种……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对不起,是我的错,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当面和你道歉吗?我现在回家换身衣服,一会儿到你家找你,可以吗?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带过来给你。
【白靡】:我在楼下了……我……你在家吗?
……
语言混乱,逻辑不清,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
眼睛里的水雾又汇聚了起来,打搅她继续发送信息。
刚刚编辑好的长串信息还没有发送出去,“叮咚”的信息声音便将本就处在极其不稳定状态下的兔子吓了一跳。
白靡抑制下心中猛烈涌动的情绪,擦干净迷人眼的水雾。
面对一大堆的信息,安可的回复很短,很简洁。
【安可】:我不在家。
【安可】:你回家好好休息会吧。
即使如此,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的女人却是依然笑了出来,手机被她捧在手里,仿若珍宝。
【白靡】:好。
而此时在另一边,安可正坐在吧台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手机,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白天,酒吧还没开始正式营业,冷冷清清的,也就只有她和吧台中黑长直发的女人两人。
明明神情端得严肃正经,但那人一举一动之间,还是不由得会释放出一种暗示,一种……独属于魅魔的情/色暗示。
女人一挑眉:
“怎么,还是给她回消息了?”
“嗯……”
安可趴在吧台上,手边是一杯女人刚刚给她调的混合口味酸奶。
“你现在也是个魅魔了,是应该学学怎么摆脱烦人的追求者了。”
“都说了不是那种关系……”
安可有气无力。
“那不然会是什么关系?”
女人靠近她,眼角下的泪痣诱人。
“……与其关心这个,不如调杯酒给我喝。”
安可的指尖抵着玻璃杯,杯中的奶液其实味道并不差,安可小的时候每次来极乐都要喝一杯,但是现在的她需要的不是酸奶,而是酒精。
“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呢,喝什么酒。”
女人笑了,顾盼生辉,黑色的眸子中隐隐流转着眩目的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