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结尾总是荒唐的, 荒诞,荒谬,如同狗尾续貂, 不知所云, 如同电影播放到一半, 满席的人便已离去得稀稀拉拉。
在死亡贴在她的耳畔轻声密语的现在,特玛尔反倒有勇气去回顾她的人生了。
大脑中首先涌现的人就是安之。
爱她,恨她,但随着生命即将被清零, 她面对安之, 又好像没有什么强烈的情感残留了,想必等到火燎上她枯槁的尸体时, 就连那最后的一分情感也会被烧成灰烬吧。
从普世意义上来讲,安之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她不算有亲和力, 甚至可以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偏偏……又被特玛尔看见了她柔软的一面。
英雄救美的故事总是无比俗套的,这一点,无论是特玛尔还是斯提, 早在稚小的年岁就已经意识到了,可人总会跳进自己熟识的圈套里。
特玛尔和安之的孽缘是从一段英雄救美般的相遇开始的。
其他种族的视线太过赤/裸且玩味, 其实特玛尔一直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眼神,但是没办法,作为魅魔,她必须学会忍受这样的眼神,但那日, 她大抵是真的被迷了心窍,因为帮她赶走了不怀好意的追求者的人眼中, 清澈得如同一片汪洋。
“……在性关系中,性同意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无关乎种族,下次他们再来烦你的时候,你如果不想接受,一定要记得好好拒绝,如果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罢休,可以找人帮忙。”
比她高了一级的学姐认真地看着她,叮嘱道。
她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开口就问道:“那我可以找你吗?”
听到这个问题,面前容貌精致的少女明显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便调整了过来,淡然回答道:
“当然可以,虽然我也不一定能帮到你,但至少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心里弥漫上不知名的味道,特玛尔抿着唇,羞怯地笑了。
——
安之待她当然是好的,但不是那种对待恋人的好,而是对待妹妹的、对待朋友的。
她一直都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掐灭每一丝会产生暧昧的苗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有喜欢的人,她不可能成为她的恋人,她不想浪费她的时间。
多么可笑,魅魔竟然有抢不到手的“喜欢”。
所以特玛尔去做了,特玛尔第一次去做,让自己感到不安、欣喜、恐惧和痛苦夹杂在一起的事情。
但是精气很美味。
所幸精气很美味。
让她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
事情发生以后,当初和她三令五申“性同意”重要性的安之一句话也没有责怪她,她只是问她“想要什么”。
特玛尔说:
“我想要和你结婚。”
于是当天下午,那对红本子就到了她的手上,安之坐在驾驶座上,颈边红印和咬痕遮也遮不住,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张扬在特玛尔眼前。
她扭过头,问道:
“要办婚礼吗?”
特玛尔紧张道:“你觉得呢?”
安之垂下眼睫,吐出的话语却是如同局外人一般的冷漠:“看你,如果你想办,我就为你办,如果你不想,那就算了。”
——
最后她还是没有提出要办婚礼,因为没关系,反正安之现在人已经在她手上了。
后来发生的事,就是经典的家庭伦理剧戏码了。
她装成男性模样,陪伴在她的身旁,然后在安之父母日复一日的软胁迫下屈服。
其实也说不上是屈服,她还是有几分自愿的成分在里面的,能看到安之微蹙眉头为自己担心的模样,就连对死亡的恐惧也都化为了甜蜜。
“你得把这个孩子打掉。”
安之冷脸,她第一次看见安之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以往安之的态度虽说不亲密,但至少是温和的。
“为什么?”
她抬眼看自己名义上的妻子:
“爸爸妈妈需要这个孩子,你也需要这个孩子。”
“是不是她们又对你说了什么。”
安之眉头紧皱,郑重其事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认真地说:
“特玛尔,听着,你的身体是属于你自己的,你不能为了别人去使用它,我爸爸妈妈那边,我会去说。”
于是她绽开了笑颜,那是她和安之结婚以来所盛开过的,最真心实意的笑容:
“安之,我知道该怎么用我的身体,你结婚以后从家里搬出来已经很伤他们的心了,别让你们的关系更疏远了,好吗?”
安之知道吗?魅魔往往是狡猾的,如果一个孩子就能让她对她怀有愧疚,能够将她锁在她的身边,那无疑是极为划算的。
——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一分价钱一分货。
安之家里,应该怎么说?算是传承了许久的名门望族吧?明明父母对于孩子的教育进退有度,能够教导出像安之这样既有能力又有品德的孩子来,却又对某些现代人认为习以为常的事情无法忍受。
尤其是,肮脏的少数种。
安可六岁的时候,一直慈爱地带着她玩的爷爷奶奶突然意识到,她颈上那个桃心形的印记有问题,在隐蔽的探寻后,终于找到了答案。
卑劣的恶魔种诱惑了他们的女儿,于是特玛尔和安可毫不意外地被赶出了安家。
安之的态度并不重要,受过良好礼仪训练的她,简直没有办法对父母说出一个“不”字,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是她有“错”在先,所以这件事的结果,无人置喙。
可是安可啊,你明明才第一次在这个故事中登场,又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呢?
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拥有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眼睛、鼻子、嘴巴、大脑、心脏……又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呢?
甚至当你的母亲质问的时候,所问的都不是你凭什么不能拥有一个完整而美好的家庭,所问的仅仅是——
“安之,你真的爱我吗?”
安之坐在车上,职场女性的利落感在她身上体现得一览无余。
她用沉默回答了一切,于是特玛尔的眼眶红了。
她放开了紧紧攥着安可小手的手,轻轻搭在车窗上,还如往日恋人低语一般问道:
“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没有哪怕一刻爱过我吗?”
小小的安可站在一旁,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刚刚将她的手捏得很痛,真的很痛。
安之没有回答,或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变得更加沉默了起来。
特玛尔不喜欢这种沉默,因为这总会让她意识到,是因为她,安之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如果没有她,安之本可以不用卷入到这一地鸡毛中的。
乖乖地过她的优秀人生,乖乖地做她父母的宝贝女儿,而不是在这里,和一只卑劣地窃取了她人生的魅魔纠缠。
特玛尔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放过了安之,转头朝着新家走去。
她没有牵安可,安可还小,短腿迈得再怎么快也跟不上她,眼看着距离越拉越大,小孩只能急得大喊妈妈。
特玛尔这才回过了神,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安可,眼神复杂,若有所思。
安可不觉感觉有点害怕,就像害怕被她丢下一样,连忙小跑到她身旁,捏着她的衣角。
特玛尔指着这个小孩,冲着安之,嘴角扬起轻佻的笑:
“这个孩子,你们安家也不要吗?这可是流着你们安家的血的。”
安之看了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安可一眼,没说话,挥了挥手,司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于是留下给特玛尔的只剩下了尾气和空白。
特玛尔嘴角的笑没能留住,踩着高跟鞋的腿有些不稳,晃了两下,一旁的安可立马握住她的手,满脸忧虑:
“妈妈,怎么了?是爷爷奶奶……不要我了吗?”
特玛尔眼睫垂了下来,不太想去看这个和安之在眉眼间有神似的孩子,只是违心地说道:
“怎么会呢,没关系的,我们只是……搬了个家而已。”
对啊,我们只是搬了个家……而已,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
——
但是这是不对的想法,因为一切的确都是有改变的,至少她再也不想面对那个孩子,至少她和斯提又恢复了原本的关系,至少她一下子打开了已经戒了许久的食欲。至少……她终于看不见安之了。
只有每个月账户上的钱在不断增加。
她好像也过成了那种死了有钱伴侣的年轻寡妇的生活,只是声色犬马、醉生梦死,无论是朋友,还是孩子,都渐渐离她远去,或者说,不是她们想要离她远去,而是她,她亲自将她们给推开了。
只要看见那个孩子,心里就会感到疼痛,所以将全部都丢给了斯提,自己前往灯红酒绿之处肆意放纵,忘掉一切。
但是偶尔,却抵抗不住汹涌的想念,悄悄地去看她。
特玛尔还记得,安可高一那年,斯提去帮她开家长会的时候,其实她也悄悄跟了过去。
她看见了安可,也看见了在她身旁,用着隐蔽的、炽热的爱慕视线看着她的兔妖。
那只兔妖,她曾经见过的,是那个从来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孩子,却敢在隐秘的角落暗暗生出爱意的藤蔓,将安可的全身都紧紧纠缠。
她有些害怕那样黏稠的眼神,只好将眼睛挪开,灰溜溜地又滚回了车上。
她坐在驾驶座上,大脑被昨夜的宿醉搅和得混乱无比,可在那样的混乱之中,一个念头却清晰无比地冒了出来:安可要怎么样才能获得幸福呢?
这个孩子经历了太多她不该经历的,体会了太多她不该体会的,她又该怎样,才能去拥抱爱情,而不是逃避爱情呢?
疲惫的魅魔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酒精麻痹过的心脏又一次开始抽痛。
她到底是对不起谁呢?到底现在是对谁在感到愧疚呢?是安之?是斯提?还是……
——
孩子是吞噬母亲的血肉生长起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因为我就快要死去,就快要结束这滑稽可笑的一生。
所以,安可,你要是能变得幸福起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