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影蓦地从原地消失,又在远处闪现,片刻之后,他站在了那棵老槐树下。

  浓黑煞气从地底冒出来在半空聚成人形,看不清面孔,没有五官,被注视的感觉却格外强烈。

  “宴聆青,你还是来找我了,”男人的声音冷淡又温和,听上去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仿佛他还是那个被众人称道,坐拥万贯家财的周培柯,“我已经落到这般地步,你还要杀了我吗?”

  “对,我来杀你。”宴聆青的语气也很平静,看向周培柯时,眼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恨意。

  如果不是满天黑云涌动,雷鸣电闪,风吹得草木簌簌作响,如果不是百鬼见到周培柯出来便四处逃散,这平静对话的场景就像在路边偶遇熟人。

  “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你既不恨我,也不是多管闲事的所谓正道人士,你没有那么多情感不是吗?”

  “我的确没有,但我有我想做的事。”比如为江酌洲他们报仇,除掉这个后患,比如让困在这里的鬼魂解脱,比如得到功德。

  “而且,你也想过杀我。”宴聆青说道。

  “我并没有想杀你,我只是想带你走,我说过,我们才是一路人。”

  “对不起,我不想说这些浪费时间,我想快点解决。”宴聆青礼貌说完,早先被收回的鬼气又开始涌动。

  “好,我已经是这幅模样,连人形都化不出,更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我就把头骨挖出来直接毁掉吧,掩盖的罪孽被你破了,天道已经注意到这里,挖出来以后或许都不用你动手。”周培柯语气淡淡,却竟是一副认命的模样。

  宴聆青的鬼气已经扎入地下,闻言动作一顿。

  周培柯继续说道:“我已经穷途末路,什么结果都接受,就是难为这里上百鬼魂跟我一起消散了。”

  “你在湖金双湖的人类怕造就罪孽,那么你在乎这上百只鬼魂飞魄散吗?”

  “这些鬼魂充满恶意,又跟我绑定在一起,你猜天雷劈我的时候会不会顾忌他们?”那道煞气形成的黑影晃了晃,然后溢出一声轻笑,“觉得我又在威胁你?就算是威胁吧,蝼蚁尚且偷生,能不死我还是不想死的。”

  宴聆青:“方明在试图挖开你的埋骨之地,他死了。”

  周培柯:“他?他本该死在玉佩碎裂后的反噬,是我让他多活了这么久,他却还想对我不利,我杀了他也是应该的。”

  宴聆青不再说话,停滞的鬼气继续向下,再次找到了那颗黑漆漆的头骨。

  骨头已经被煞气浸透,头骨之内还聚集着更多,这些都是蕴养周培柯的能量。

  他没有将头骨直接挖出,否则里面的能量直接爆开,后果不堪设想。

  鬼气如根系一般扎进头骨,从里到外重重将它包裹。他要将那些煞气全部吞噬。

  煞气仿佛绵延不绝,宴聆青的鬼气却更加滂沱浑厚,它们如一只斗气昂扬的凶兽,急不可耐地扑过去将对手吞杀。

  然而,就在厮杀到一半的时候,毫无反抗的煞气突然缠住了他,顺着鬼气一点点攀升延长,它们在试图捆绑他,拉拢他,将他融为一体。

  宴聆青抬眼看向周培柯,少年脸上一如既往的精致漂亮,双眼漆黑,看没有一点表情,“这是你现在的能力,也是你拖延时间的原因?”

  他已经感觉到了,身上仿佛被绑缚了无数根细线,拉扯着他,限制他的行动,时间越久,这些线便越扎实。

  这应该也是那些鬼魂无法逃离的原因。

  周培柯的身影不住窜动,随后飘到了宴聆青身侧,“是,只要我们合为一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用想尽办法来延长寿命,江酌洲我不会再去动,甚至我也可以保留你的一部分意识,你觉得怎么样?”

  宴聆青不说话,周培柯又飘到他另一侧继续蛊惑,“阴煞鬼气,向来都是不分你我,宴聆青,你以为你现在这样能存在多久?跟我融合在一起才是最合适的,你在犹豫什么?”

  “我也可以吞掉你,强大自己。”宴聆青说完,身上的线倏地被他挣断,只是下一秒又重新缠上来。

  挣断又被缠上,挣断又被缠上,仿佛没有尽头,于是宴聆青随那些丝线再次扎入魂魄,只要他能吞噬完头骨里的煞气,这些线自然也不算什么。

  宴聆青垂下眼,不再理会周培柯带着蛊惑的絮絮叨叨,他的感知越发专注于地底深处的厮杀。

  煞气消失得越来越快,黑色的人影逐渐变得扭曲。

  轰隆——

  雷声离这里也越来越近,“咔嚓”一声,老槐树的树冠被劈断了。

  周培柯和宴聆青同时惊得僵住,眼看头骨的颜色已经变浅,周培柯忽然阴恻恻说道:“宴聆青,你知道我在金双湖底被那缕魂魄的力量冲散时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江酌洲,是江酌洲杀了你,你只不过是死在江酌洲剑下的一只恶鬼而已。”

  宴聆青陡然一怔。

  周培柯见他心绪一乱,继续说道:“不敢相信吗?你可以自己看。”

  宴聆青已经吞噬了头骨中大半煞气,只要周培柯不阻止,他可以看到周培柯的部分记忆。

  还没等他说话,一幅破碎的、不甚清晰地画面顺着那些煞气传进脑海。

  荒林之中,一道又一道天雷劈在什么东西身上,再之后是一只残破丑陋,浑身血腥臭气的怪物出现在视野。

  怪物面容模糊看不清脸,甚至算不上人形,但有人叫了它的名字。

  “宴聆青。”

  怪物抬起了头,缓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对面站着的是江酌洲。

  古装长袍,长发如墨的江酌洲,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长剑。

  那柄剑宴聆青也见过,它放在棺材中,跟那缕残魂躺在一起。

  下一幕,剑尖刺中怪物的胸口,鲜红的血喷出,怪物在狰狞吼叫中破碎成碎片。

  画面并不是连续的,宴聆青也无法从怪物的样貌中看出丝毫属于自己的影子,但江酌洲的确叫了它“宴聆青”。

  所以他以前是只丑陋可怖的怪物。

  而江酌洲杀了那只怪物。

  宴聆青怔怔的,一下回不过神,或许是因为他和周培柯的联系没有及时切断,他还看到了些许属于周培柯的过去。

  惊才绝艳的少年,却天生体弱,时不时吐血,令人大感可惜。

  很快,这些碎片记忆全都消失,宴聆青什么都看不到了,周培柯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看到了吗?你和江酌洲天生不是一路人,他气运加身被天道所偏爱,你我却是被厌弃之人,你不恨吗?不甘吗?不想为自己报仇吗?”

  宴聆青抿着唇没有说一句话,垂着眉眼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却比之前多了一股阴冷之感。

  周培柯的话一句又一句,犹如刻在脑海,无法忽视。地底深处,鬼气还在不断吞噬煞气,速度没有变慢,更凶狠,却也显得更焦躁,映衬出它们主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他没有看到,身侧的黑影其实已经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他也没有注意到,那些煞气越来越不反抗,乖顺地等着被他吞噬。

  只剩三分之一了。

  周培柯感受着下方的情况,嘴角的笑容不断扩大。

  吞吧,最好一口气全都吞下去。

  然而很快,他的笑容僵住了。

  宴聆青没有再继续吞噬,所有鬼气被他收敛得干干净净,雷云还在涌动聚集,但地底的厮杀却突兀中止。

  周培柯整个黑影已经扭曲了,但黑影只是黑影,没人能看出他此刻的表情,“你……你想清楚了?准备放过我?想清楚就好,你不愿意跟我融合,我也无法强迫你,但无论怎样,我都不希望你继续在江酌洲那里受骗,他能杀你第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

  “再过百年,不,用不了百年,我就能再度出世,在江酌洲死之前,我亲自找到他,你下不了手,就由我来,他现在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周培柯的声音总是带有蛊惑性的,他最擅长操控人的心神。

  宴聆青看着他,一身的诡异躁动气息,但语气却很平静,“你的弯弯绕绕真的很多,但我没有你想的笨,谢谢你给我看那些记忆,不然我真的会将那些煞气全吞噬下去。”

  周培柯没有说话。

  宴聆青还很好脾气地解释:“那些煞气是你的本源,我一口气将它们吞下却无法第一时间将它们炼化,你就可以趁这段时间反过来控制我,控制的前提是我心神大乱,被影响得越无法自控你越有把握,所以这个时候让我看到那些画面是最合适的。”

  “我是一只死在江酌洲剑下的怪物,你受尽病痛的苦楚,不被命运偏爱,前者想让我生恨,让我方寸大乱,后者想让我对你不忍,更容易被你迷惑。”

  宴聆青又想到了那只握剑的手,想到了怪物碎裂在剑下的场景。

  “你知道那把剑叫什么吗?”他突然问周培柯。

  周培柯自然不知道。

  “是叫碎魂,斩邪杀鬼,碎裂魂魄的碎魂,我也是突然知道的。”

  “头骨上还附有你的神魂吗?”

  周培柯依旧不说话,黑影已经一动不动,气氛变得更紧绷了些。

  宴聆青继续礼貌又平静地说道:“谢谢你给我看那些,我知道怎么彻底杀掉你了。”

  他说完就想离开,要走的时候才发觉身上还扎着一条条无形的线,他再次将线挣断,却在离开之前又被缠上了,烦不胜烦。

  轰隆——

  宴聆青惊得僵住,雷就响在头顶,他几乎有种自己被劈到的错觉。缓过来一看,才发觉被劈到的是周培柯,地面已经焦黑一片。

  但周培柯只是煞气形成的虚影,劈散之后很快凝聚,“天道诛妖邪,可不管旁边站着的是谁,只要我把山上的鬼魂都拉过来,他们统统都会魂消魄散,但我没有这样做,宴聆青,你真的要杀我吗?我有错,却不是彻头彻尾的大恶人,你真的要将我彻底毁灭,不留一丝存在世间的可能?”

  宴聆青:“是的。”

  周培柯:“……”

  周培柯:“你想挣脱这些线可没那么简单,你猜下一道雷会劈到你身上吗?”

  宴聆青刚刚就差点被劈了,他又刚看过很可能是自己的怪物被劈的场景,心里自然是害怕的,直接走不行,他还有其他方法。

  他和小木偶的联系比这些线牢固太多,那是专用于吸附他魂魄的傀儡木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争过它。

  宴聆青闭上眼,下一秒,身上一条条线霎时崩断,他的身影也瞬间消失不见。

  周培柯简直目眦欲裂,黑影扭曲窜动,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方寸之地。

  碎魂。

  斩邪杀鬼,碎裂魂魄的碎魂。

  他不知道世上是否真有这么一把剑,但宴聆青的表情无论怎么看也不像谎言。

  彻底杀掉他吗?

  周培柯这一次终于感觉到了恐慌,两百年来他都在执着生死,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生,难道这一次他真的会彻底死去?

  这就是他的结局吗?

  “轰”,又一道天雷落下,黑影躲开了,但在周培柯听来,这就是天道给他的回答。

  彻底死去,彻底不存在,就是他的结局。

  百鬼的怨恨和冤苦被揭露,罪孽无法隐藏,所谓天道又盯上了他。

  周培柯望向漆黑不见一丝鬼影的山林,他知道那些鬼魂都藏在哪里,他也可以把他们拉过来放在天雷之下,但那除了泄愤和增加他的罪孽没有一点用处。

  鬼魂还得为他提供煞气,宴聆青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还没真正走到绝路的时候,他不一定能真正杀死他。

  这样想着,黑影消失,地上残留的煞气也散得干干净净。

  雷鸣的声音渐渐远去,但周培柯却依旧感到煎熬,像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死刑。

  ……

  山下,江酌洲看着天上黑云翻滚,雷鸣电闪,眼眸里的神色不遑多让。

  “打雷了。”

  吴昭昭目不转睛盯着山上的情形看,此刻却是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遍布山野的鬼气消失后,望着山下的鬼魂也统统消失不见,再之后便是黑云压顶,雷声鸣动。

  “这动静,还越来越往一处聚集,必是要斩杀妖邪。”吴昭昭说。

  江酌洲收回了视线,指腹摩挲着手心小木偶的脸颊,声音很低,“他很怕打雷。”

  吴昭昭侧过头来看他,江酌洲已经几次忍不住想上山了,他自己也知道这种举动不明智,所以他还能将他劝住,但要是宴聆青还不下来,要是这雷还这么响下去,理智可能就不起作用了。

  “再等等,再过十五分钟就要到五点了,那个时候他不下来我们就上去。”

  江酌洲压抑着周身越发暴戾焦躁的气息,目光定在小木偶上。吴昭昭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一看,男人手心里的小木偶已经睁开了眼睛。

  原本看着只是精致美丽的木偶娃娃,此刻散发着诡异渗人的气息,阴冷可怖的感觉扑面而来,和那些恐怖电影里的鬼娃娃没有任何区别。

  “这……这……是小水鬼吗?”吴昭昭惊疑不定地问道。

  话落,木偶娃娃的眼珠转向了他,吴昭昭又是一惊。

  他不知道木偶的眼睛是由什么材质所做,但此刻却像极了一对无机质的黑色玻璃珠,里面没有一点情绪。

  没有恶意,没有善意,但有时候越是什么都没有越让人感到惊惧,尤其在这种恐怖气息的包裹下。

  “是我。”

  “是他。”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前一道是宴聆青,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和以往没什么区别,这让吴昭昭放心不少。

  后一道属于江酌洲。江酌洲的一缕魂魄碎片和宴聆青绑在一起,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此刻的小木偶是不是宴聆青。

  “有没有受伤?”江酌洲问道。

  小木偶盯着江酌洲,片刻后才说道:“没有,我吞噬了大部分周培柯的煞气,但还没有把他杀掉。”

  “没事,回去再想办法。”

  “我有办法,我要用你那剑。”

  江酌洲眼神骤然一紧,出口的声音似乎变得有些艰难,“那把剑,你知道他的用处?”

  “知道,就是斩杀妖鬼的剑,可以杀了周培柯,你带来了对吗?”顿了顿,他补了一句,“突然想到的,更多就不知道了。”

  “嗯,”江酌洲的声音很沉,“带了,在方家。”

  今晚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在山下等宴聆青,因此他身上并没有带那些东西。

  “明晚再过来,我需要时间炼化吞噬的煞气。”

  “好,那我们现在回去。”

  几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宴聆青往一个方向望了望,说道:“往那里走,我感到白裙小姐的气息了。”

  小木偶指的方向是一条田埂小路,小路一侧是田地,一侧是条不宽的河流。

  江酌洲带着宴聆青走过去,吴昭昭跟在身后。

  走过去之后便只能沿着小路延伸的方向前行,因此不用宴聆青多说,他们也知道该怎么走。

  然而走着走着,一只苍白发胀的手突然伸出拽住江酌洲的脚踝,猛地将他拖进水里。

  小木偶被松开落在了田埂上,他稳稳站着,身前较高的杂草几乎能将他整个遮住。他一动不动望着沉入水里的男人,漆黑的眼睛依旧如之前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

  “卧槽,江酌洲!”

  吴昭昭的惊呼响起,小木偶眨了眨眼睛,魂魄从小木偶中脱身而出,随后侵入水中抱住了江酌洲。

  他不是完全没被周培柯影响到,看到江酌洲沉入水底的时候,他又想到了那只死在他剑下的怪物。

  狰狞吼叫着碎裂死去,一定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