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玄幻奇幻>归去来兮>第26章 一粒粟中藏世界(二)

  短暂的对话完,空气凝滞了片刻,阿瑞斯才终于开口:“图灵的意志十分明显,倘若你交出现构世界的权限,信标我可以立刻交给你。”

  杨潮青摊开手,道:“原来无所不能的图灵也会有求于我?”

  「不计代价的方式也有,你可以尝试」

  “给时间,让我考虑考虑,”杨潮青一时间怂了些,“反正你也应该不在乎这些时间。”

  「可以」

  “那么,”杨潮青转向阿瑞斯,“阿孜那拉手札,可否借我一观?”

  杨潮青这才发现,阿瑞斯有一双狭长、且很是好看的桃花眼,它的瞳孔也是蓝色,只不过比他的瞳色还要深一些,等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情绪,犹如深潭死水,既掀不起惊涛骇浪,也波澜不惊。

  “歌利亚过两天回来,手札在他那里,”阿瑞斯答道,“若无他事,请自便罢。”

  杨潮青离开会客室,恰好看见陈松清,见他在和普路托说话,就只远远地朝他招了手。

  陈松清回应了他,普路托循视线看去,也微倾身体示礼,杨潮青给二位打过招呼过后,立刻就回了房间。

  这一觉他睡的昏天暗地,只有一个意识,他势必要把缺失的睡眠通通补回来,迷迷糊糊间,他察觉有人在他床边走动,微睁眼,发现是陈松清在给他褪衣。

  也是,自己沾了床就睡,衣物还没来得及换,陈松清想的还挺周到。

  这一夜,狂欢夜会的热闹似乎与他无关,无论是游轮上的喧嚣,还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只在梦中,他似乎看见了海市蜃楼,他看见梵高的星与月在流动,无数星辰溯流而上,游鲸自梦境北下而来,往南处缥缈的城镇远去。

  仰观河汉间,山河大地,日月星辰,草木丛林,无一不在变幻,无一不在流转,令人叹为观止。

  杨潮青难得一夜好梦。

  翌日,生物钟将他叫醒,他抬手遮住了视线,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还是长时间注视电子设备的缘故,他眼眶泛起了酸涩。

  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他,听见门“咔哒”一声响,也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只是迷茫地看向声音来处——看清了来人是陈松清。

  “醒了?”陈松清提了个纸袋,递给他,“用过早餐后,去见一见普路托罢,他有事找你。”

  “你和他都这么熟络了?”杨潮青起身去洗漱间,听到这话,不免问道。

  “旧相识,不久前才想起来一些,”陈松清来到洗漱间门边,“他有个计划,你应该会格外感兴趣。”

  “大致说说?”

  “他想我们去窃取信标,”陈松清面不改色,继续道,“就在九层实验仓库,成功率不高,阿瑞斯是个变数。”

  “他和阿瑞斯不是一伙的么?”

  “那倒不是,据我所知,他和阿瑞斯恩怨不浅,大概可以追溯到他小时候,阿瑞斯被罗埃蒙领回家的那一天。”陈松清双手置于前胸,对这段往事不置可否。

  杨潮青打开纸袋,坐在床边,发现是一些肉食,还有些辅食营养胶囊:“这些都是哪儿来的?”

  陈松清以慵懒的站姿靠在墙上,回答他:“大陆上最不缺粮食的就是罗埃蒙家族,这些全都是在阿加德里号上触手可及的东西,在外,商人只做交易,罗埃蒙从不接济西洲,听说,为此西洲还有不少人做过抹黑他的事,等到粮食稀缺了,又跟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求合作。”

  “是么?”杨潮青还真没听说过这事,或者说,杨琳从来不与他提,他也只知道罗埃蒙家族以往在政坛格外风光,连国际盟会都要逊色几分。

  “以前是,现在不是,现在的罗埃蒙家族就是一盘散沙,罗埃蒙三个孩子各有所长,却都不擅长打理家政,听普路托说,阿瑞斯以前在西洲学习,也参加过训练,他是机械影者,所以他可以在那个位置坐得极稳;普路托受其母亲影响,从小醉心绘画和艺术,既不过问家事,也远离权势潮流;这些天我打听过,最受罗埃蒙器重的是歌利亚,只不过歌利亚从小学习能力欠缺,尽管很努力地学习,也还是很难达到预期,”陈松清还想说什么,却没说下去,“当然,普路托不是什么善茬。”

  杨潮青笑了笑:“怎么对他敌意这么大?”

  “四层的复刻品,大部分都出自他手,”陈松清解释了这个问题,“十几年前的赝品潮流,他就是始作俑者,那会儿惊世骇俗的世纪赝品案无故搁置,也是他的手笔。”

  杨潮青停止了手上动作,想起来确有其事,赝品案曾经极受重视,却在执法队消除一切舆论后,变为尘封在档案室里的一桩“逸事”,没有后续、没有交代,甚至如今被人所遗忘。

  “我在西洲的事件簿上翻阅过,执法队分别派去两队人搜查罗埃蒙家族,却没有见任何一队人回来,反而只有检查结果是没有问题的,失踪的那两对人也无人过问,一切好似合乎情理又荒诞可笑。”杨潮青摇了摇头。

  陈松清就没说话了,安静地看他吃完,然后随他一起去见了普路托。

  杨潮青初次见到普路托,就深感此人身上有些怪异,他说不上来是何处,直到方才听了陈松清说的那些话,他才隐约有了答案。

  罗埃蒙在政坛的绯闻很少,他的妻子,也就是普路托的母亲——埃莎莉夫人,一直都与他恩爱有加,根据他的自述,两人在政商交流会上邂逅,他对埃莎莉一见钟情,后来,在他攻势猛烈的追求下,他们很快就陷入了热恋,那一年,罗埃蒙还在政商领域初露锋芒,率领他的先进科技队伍,跻身十大专项研究队伍之一,一改先前政治、商业两极分化的现状;埃莎莉则在艺术领域获得了“彼岸”一称。

  不久,这段情感迅速发酵,佳人配才子的故事为沉寂已久的政商领域添了许多新活力,罗埃蒙和埃莎莉相恋的故事也在圣托里尼被颂成誓词,此后,这份绵延不尽的爱意在很长一段时间,它化作了轻软的风、甘甜的清露,安抚了许多失意、正值青春的青年。

  杨潮青在罗埃蒙撰写的自传中看到过这些,埃莎莉和他在他们婚后一年有了一个孩子,这个被祝福和宠爱围绕着长大的孩子,就是普路托。

  所以杨潮青才知道他的怪异,在于他身上萦绕着的与他身世并不符合的忧郁。

  四层廊道上,柔和的光线照射下来,将这些复刻品悉数置于亮堂堂的位置,供其他人欣赏、评判,杨潮青在行走过程中看到一位小姐,她亲昵地挨在伴侣身上,目光则凝在一副画作前——《春日》

  他沉默着,走到四层的暗室中去。

  暗室内部呈现的是八边形布局,铝合金的墙壁气密度中等,其上挂着许多与外边相似的画,中央八边桌上放置了一个可旋转屏幕,普路托看起来已等候多时,除了他,还有周楠和耶律沙,他们自然地坐下,然后端坐着,看普路托和谐地整理资料。

  “我想你们都已清楚来到这里的目的,杨潮青,他与你说了吗?”普路托看向他,似乎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说了,”他回答,“这么做,你应该如何同阿瑞斯交代?”

  “他若知道了,我大概率会即刻身首异处,”普路托扯了扯嘴角,显然这是个玩笑,“但他不会知道,图灵是我这边的。”

  杨潮青心说倘若你知道了阿瑞斯本就打算将信标交给我,那才是天大的玩笑。

  杨潮青:“……”

  “既然都在,你们还有疑问么?”普路托用指骨敲了敲桌子。

  “为什么不劝说阿瑞斯大哥将信标交给杨潮青呢,这样不是更为稳妥吗?”耶律沙问。

  普路托没想到是耶律沙问这个问题,稍稍愣了会,然后微笑道:“……是这样没错,我本就无心权势,也没想着应该怎样把罗埃蒙的权力抢过来,我做这一切,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他指了指陈松清。

  陈松清:“……”

  “别误会啊,他以前也经常干这事,重操旧业而已,没什么好顾虑的,”普路托列出九层实验仓库的地图,把屏幕转向给其余人看,“他是机械完全体,将信标交给他最为稳妥,况且,他恐怕是唯一一个被图灵看上的家伙。”

  “这是什么意思?”杨潮青看向陈松清,对方显然有些不自然。

  普路托只一句话带过了这个话题:“这就得看他愿不愿意说出他的过去了,毕竟我也是猜测。”

  杨潮青有想过陈松清的过去,一是陈煊在任何领域都查无此人,二是十四影这个称号在大陆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能够在资料库上查找到的也只有军方和他的交易记录,陈松清的身份始终神秘,这不禁令他起疑,为何这个时候还有背景如此干净的人?

  可陈松清不愿说,他也没有办法,他知道过去不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至少这些天,陈松清威胁不到他,更没有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在某种程度上,他也算是自己这一方的人。

  陈松清沉默着,良久,才开口道:“想不起来,直接讲计划罢。”

  普路托这才笑起来,不明意味地看着杨潮青,语气却无比沉稳:“九层实验仓库几乎是无死角监控,监控室二十四小时都有起码三位工作人员在职,信标则在正中央,有智能人看管。”

  “我也做过探测了,”周楠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天花板管道有巡逻者Ⅲ号在徘徊,倘若使用屏蔽设备,也只能挺两分钟。”

  “我可以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闻声看去,发现竟然是坎苏在门边。

  坎苏底下依然是黑色紧身服,上层是一件米其色西式风衣,还搭配了一套黑色上衣短裤,看起来是硬质的,换了这一身,杨潮青觉得她似乎跟那晚变得有些不同。

  “不行,这次行动很危险。”普路托下意识道。

  坎苏没听见“危险”这个字眼:“潜行者就是做这个的,你培养我不就是为了有一日能派上用场,现在不就是你说的用武之地。”

  普路托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撑着桌子,他无法反驳,或者说,他从没和坎苏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也没想到坎苏会在这次行动上自荐。

  他再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去重视,坎苏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坎苏了,她现在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也已经不需要在他身侧做一个影子。

  “不行!”普路托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坎苏没看他不对劲的状态,而是走上前,在屏幕上划出几条线,与其他人道:“巡逻者Ⅲ号会在四号管道进行交接,持续时间大约五分钟,加上屏蔽设备的作用,我们起码有八分钟的时间抵达九层实验仓库。”

  “我说不行,你没听到吗?”

  普路托失常地没有动怒,这让坎苏有些不自在,以往自己忤逆他的想法,只会换来一次他的怒火和几天的冷嘲热讽,现今二者皆无,反而令她的决心退缩了些。

  “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坎苏直视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你挺有自知之明?”普路托严肃道,几乎不容人与之相悖,“你若想送死,我不拦你。”

  坎苏:“……”

  她还不打算放弃,明明那是自己努力千千万万个日夜的心血、训练了百次千次上万次的技能,凭什么眼前人可以轻易否定。

  “你以为我是去送死?我可不这么认为,”坎苏指了指信标的位置,“这儿,在我来到这之前,我就已经去过了,阿瑞斯似乎并不重视信标是否失窃的问题。”

  普路托对她的做法无话可说。

  坎苏继续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能力罢?”

  杨潮青方才观察普路托有些分神,下意识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什么能力?”

  杨潮青眨了一下眼,坎苏很快就神秘地消失不见了,他猛然一惊,随即发现他的衣服被瞬间倒扣在了自己头上,模样滑稽得很,让耶律沙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极快整理好衣物,并十分渴望得到可以消除人的记忆的能力,好让方才的糗事得以沉没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再不被人挖掘。

  “怎么做到的这个隐身?”他继续转移话题。

  “技术切割和分子离散模型,”坎苏大方地将方式说了出来,“所以我是个极好的选择。”

  杨潮青和普路托视线对上,不知他们在想什么,只是这个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交流很快如尘埃落定般决定下来。

  “待游轮行驶到海峡,大概也就是明天傍晚四点点半,行动就会开始,坎苏,你一人完成这个任务,监控室交给杨潮青和周楠,陈松清和耶律沙则在九层安全通道接应坎苏,到时我会调取一部分人来到四层,减少九层巡逻人数,你们会轻松很多。”普路托盖棺定论,已然没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杨潮青心底隐约有不详的预感。

  回到房间,他复盘了普路托的思路,还复盘了图灵和阿瑞斯的态度,整个过程太玄幻了,以至于他情绪激动,跃跃欲试。

  “陈松清,我们只有八分钟的作案时间,你认为呢?”他标记了他觉得需要注意的地方,毕竟这计划本身就问题重重。

  “普路托过于草率了,”陈松清总结道,“坎苏和他关系可不一般。”

  “啊?”

  “他和坎苏是伴侣关系。”陈松清面不改色地说道,并且看出了杨潮青对这种事还是太青涩。

  杨潮青想起荒诞之夜的那时候,坎苏所说的话。

  “那她可能真的很爱普路托,”杨潮青茫然,“那普路托呢,他对坎苏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不清楚。”陈松清没回答这个问题。

  普路托很爱艺术,很爱他的画,以前陈松清是看到过的,有一段时间,他跟着普路托再次去往南海,看到那样一个有着贵族身份的公子少爷,在画室一待就是七天,既不吃也不喝,有时候又哭又笑,近乎是癫狂的状态,然后,他看到一批精致的复刻品从画室被运出,普路托就坐在轮船的二层,享受迎面而来,有着淡淡咸味的海风。

  普路托此人有正面和反面,正面温文尔雅,反面深谋癫狂,陈松清无法评价善恶,也不知道他的过去,大概这就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罢。

  坎苏不一样,就连陈松清都可以看出来,坎苏对他用情至深,而他对坎苏也已经是依赖的程度了,二者都奇怪得很,这样特殊的关系竟然这么多年就这么维持下来了,陈松清觉得用“奇迹”来形容也不为过,这世上有许多爱——疼爱、情爱、爱惜,这些爱在经年一段时间,都沉没在了恐怖、残忍、无序的现世深流中,人类在漫长进化的岁月中明白,种族和兽性之所以永恒,就是因为没有这些追求的缘故,它们遵循繁衍至上的法则,总是不怕丢失柴火。

  所以摒弃这些的人类又活了一千年。

  “好罢,还早,”杨潮青关闭资料库,“去找殷池玩,去吗?”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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