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你们把他保护的太好了吗？”
对面的求生者凑在一起，分享着上一局的得失，声音有点吵，但是穿过空旷的场地，传到言希的耳中，也不过剩些不成文的只言片语。
言希的手肘撑在桌子上，手臂挡住了半张脸，以一种逃避的姿势侧对镜头，直到耳麦被重新开启，他才有了动作，不像机械那样僵硬。
“West。”林风叫他。
“教练……”言希喃喃。
“还ok吗？”耳麦里吵吵嚷嚷，似乎有人在争辩着什么，言希侧耳去听，只隐约辨认出了乔长青的声音。
“我……”言希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还好。”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谁听。
“状态不好不用强撑，你下来调整一下，我去和主办方说，让他们延长一会儿休息的时间。”
IVL的规模还是太小，许多队伍都是单屠，为保公平，官方规定一场比赛中只能更换一次监管者选手，IAW已经使用过了这个机会，林风敢肯定言希的心态受了影响，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为他的队员多争取一些调整的时间。
言希愣了一下，旋即道：“没事的，上一把只是设备出了问题，已经调试好了，不会影响之后的比赛的。”
这是工作人员安慰他的原话。
“真的吗？”林风不相信，但听言希的语气又很平静，一时有点拿捏不准，想了想，还是坚定地道，“West你回来，设备出问题跟你又没关系！怎么说都是官方理屈……实在不行我去和主办方交涉，让Joseph打Bo3！”
言希脱口而出：“不！”
一旁的韩意没发表意见，只淡淡道：“他想换？”
林风摇头，“不，是我想换，我怕上一局的意外影响West的状态……”
没等他分析完利弊，韩意斩钉截铁：“不换。”
顿了一下，破天荒地又补充了一句，“你不觉得你们把他保护的太好了吗？”
嘶——
林风倒吸一口凉气，就没见过韩意这么不讲情面的人！
场上的不愿换，场下的不想换，况且比赛规则也不让换，林风转念一想，上一局比赛除去意外，言希的发挥确实没多大问题，他略作思索，也就没有坚持。
林风无奈地劝导言希：“那你好好打，我们现在有五分的小分优势，赢面很大……”
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意思无外乎让言希不要紧张。
但小孩远比他想象的坚韧，林风问言希真的不需要回后台休息调整吗，言希说不用，摩挲着手机，默默点开了自定义。
林风的一腔慈父之心遭到了冷遇，Bo3上半场的排兵布阵一结束，连线就被切断了。
林风揉着眉心，若有若无的不安感并没有消散，他对刘世轩说：“我有点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不放心言希的状态，害怕他会被上一场的失误影响，担心求生者会趁人之危针对言希。
林风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你们下一局要做好需要四跑的准备。”
刘世轩有点无语，“头儿，你太杞人忧天了。”
安知可理性分析：“我们现在一胜一平，bo3只要平局就够了，以West的实力，是不可能被对面四跑的。”
“对啊，”乔长青接茬，“对小西神有点信心嘛教练。”
“我不是没信心……”林风有点心累，“我只是太明白……”
太明白比赛中的意外会对选手造成怎样的打击。
那是不可控的、非主观的、无能为力的。
林风混迹第五电竞圈多年，曾经也是位王牌队长，见识过太多太多被心态摧毁的选手。
游戏玩的好的大神太多了，可职业圈满打满算只有那么十个战队，普通玩家根本无法承受现场竞技带来的压力。
心态是个魔鬼，有时会赐予选手超常的发挥，有时却能把选手踩进谷底，永世不得翻身，被它奴役，受它驱使，从此一蹶不振，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淖。
转播屏幕上，教堂的红毯徐徐拉开，一场永不落幕的婚礼盛大开场。
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无用，林风皱着眉，看到言希开局撞脸守墓人，然后遇到前锋——天崩地裂的刷点；看到言希放弃排点，锁定前锋为击杀目标；看到小提琴家的奏鸣曲一个接一个失误；看到祭司辅助前锋转点；看到比赛进行到120秒言希还没有开二阶；看到前锋靠着个人能力牵制了三台半密码机；看到守墓人完美救援又用铲子扛了一刀；看到电机压好，空军二救，言希吃枪，电机直接跳亮；看到小提琴家凭借挽留才堪堪留下一个空军……
解说看傻了，这一局的失误前所未有，有些弱智操作甚至不像是West这个新人王能打出来的。
观众也傻了，傻到最后集体疯癫：
[打比赛的是West？要不是看ID，我还以为是Ag的Solar]
[West在干什么啊？你数数你一局空了多少弦，到底会不会玩小提琴啊？]
[刚才那根弦偏的太离谱了，定点拉弦也能失误，West你是来搞笑的吗？]
[第一局7：2也能被翻盘？West求求你别祸害IAW了！]
满屏的污言秽语，骂的脏的已经开始问候爹妈了。
也有比较冷静的观众：
[West还是被上一把影响了，设备出问题裁判不第一时间暂停就离谱]
[弟弟心态崩了啊，候场的时候脸上一直没有笑容，好心疼]
[其实还好吧，下一把只要IAW的求生者跑一个就赢了，影响不大]
有为言希愤愤不平的：
[奶西才十六岁，是第一次打职业，多点包容不好吗？大家都嘴上积点德吧！]
这句话一下子激起了千尺浪，慕强者们不乐意了，站出来指责：[十六岁怎么了？电子竞技，菜是原罪！]
[别拿年龄当借口，连自己心态都调整不了，还拖累团队，这样的人能打比赛？还奶西，奶西个鬼，没本事就回家吃奶去吧！]
[你还要我怎么包容？前两天和FK打，小提琴家被四跑，今天依旧拉胯，不是说West的邦邦很强吗？怎么不见他的邦邦上场？]
言希的粉丝纷纷解释：
[小西的邦邦被ban了啊，你没看到吗？]
[对啊，一直是Joseph打首发，West的邦邦根本没有机会上场！]
这下韩意的粉丝不乐意了：
[禁止拉踩，需要我提醒你们吗？约神每次首发都是四杀！]
[IAW前期的优势一直很大，每次都在Bo3拉胯，West真的不需要反思反思自己吗？]
沸沸扬扬，好不热闹。
输了吗？
言希以手掩面，紧紧咬着后槽牙，咬得两侧肌肉酸痛不已，却仿佛失去知觉，久久没有松口。
“该换边了。”工作人员提醒他。
言希像雕塑一样枯坐了良久，求生者的座位已经空了，入场口的Aya和IAW的求生者面面相觑，工作人员又催了一遍，他才闷闷地回应：“嗯。”
一路侧着脸，将表情隐藏在黑暗中，旁人只看得见他微弯的脊背。
乔长青想喊他，刘世轩提醒：“比赛要开始了。”
乔长青放下了抬到胸前的手。
刘世轩不是不心疼，但接下来的比赛更加重要，他冷静地ban掉Aya的梦之女巫和红夫人，冷静地安排战术，这份冷静很快感染了所有人，让头脑发热的少年们抛开杂念，一心一意投入到了比赛中。
“我们的优势很大，只要不被四杀就稳赢，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够尽力，我们需要更多的净胜场。”
队伍排名看得是胜场，其中净胜场尤其重要，他们每一场比赛都要尽力拿分。
“明白。”队友们纷纷回复。
休息室里，言希垂着头，将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他的眼眶已经红了，却憋着一股劲儿不让眼泪流下来。
林风没有教训他，反倒安慰他没关系，比起叱责，这让言希更加难以忍受。
他失误了，是他不自量力想要证明自己，是他一意孤行不听教练劝告……换作前辈这场比赛一定会赢吧，言希用余光看了一眼韩意，他揉着耳垂，单手打字，似乎是在和朋友聊天。
言希想要把注意力放在屏幕上，脑子里却纷乱复杂，他揉了揉眼眶，不想暴露自己狼狈的模样，站起身，轻轻道：“我出去一下。”
房门“咔”的一声打开，又关上了。
林风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比赛上，只道了一句“别走太远”，就又把视线挪回了屏幕，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拿着一旁的笔记本喃喃自语。
看到刘世轩和乔长青接连飞天，林风就料到了结局，他摇了一下头，低声道：“输了。”
Aya的节奏太好，刷点天胡，操作过硬，凭借一波天秀守椅打出双倒，雪球被滚起来了，求生者的防线全线崩盘。
韩意对局势的把控比起林风只强不弱，他点头，对林风的判断表示赞同。
“愁啊——”林风长叹。
韩意不置可否。
林风已经习惯了韩意的沉默，自顾自道：“今天是怎么了，求生者一个比一个下饭，晚上必须加练……至于言希……啧，难搞。”
林风捂额，十分头疼。
比赛已成定局，韩意撩起盖在身上的衣服，站了起来。
“怎么？”林风问他。
“出门。”韩意披着外套，走出了休息室，不出意外在卫生间门口的角落发现了缩成一团的言希。
言希没有察觉到韩意的到来，他抱膝蹲着，肩膀隐隐抽动，哭声都憋在喉咙里，生怕被别人听到。
韩意无言，手插兜，默默守着他。
言希的眼泪来的快去的也快，他早已习惯了，发泄只是一时的，不会让自己长时间沉溺于悲伤。
韩意看到他垂着头在裤兜里翻找卫生纸，用脚碰了碰他的鞋。
“前辈？”言希惊骇。
“给你。”韩意递给他一张纸。
言希尴尬地接过，胡乱地擦了一把脸，韩意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只静静地站在原地。
“前辈……你怎么来了？”言希有些不好意思。
“看你。”韩意很直白，根本不懂得迂回。
“我没事。”
言希摸了一把脸，讪讪地笑了一下，泛红的眼眶却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
韩意没和他争辩，话锋一转：“你害怕什么？”
“怕什么？”言希被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问住了，不由重复了一遍。
韩意没有解释，点了一下头，表示他没有听错。
“额……”言希丈二摸不着头脑，想了好半天，鼻子时不时抽动一下，他小心翼翼道，“我怕……额，我有点恐高。”
恐高？
韩意皱眉，他又没问这个。
又琢磨了一下：好吧，是他表达有误。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比赛的时候你在怕什么？”
言希怔了一下，然后强颜欢笑，“前辈，我不怕。”
“不，”韩意斩钉截铁，“你怕。”
对方信誓旦旦的模样让言希觉得自己不怕点什么都说不过去。
言希想了想，左手掐着右手的指节，指甲陷进了肉里，良久，还是承认了，“我怕。”
“怕什么？”韩意执着问到。
“怕输，怕失误，怕拖战队的后腿……”言希掐的指节泛白，对着他最陌生的队友，道出了他内心最害怕的东西。
韩意沉默了，良久，他道：“你很喜欢把失败归于自己。”
言希苦笑，“不是归于自己，而是本来如此。”
韩意摇头，“自我调节是电竞选手的必修课。”
言希：“我明白。”
韩意打量着他，“你看起来状态并不好。”
言希扯了扯嘴角，“我需要时间。”
韩意：“自己可以？”
言希点头，坚定道：“可以的。”
韩意有点看不懂了，他觉得言希在强颜欢笑，他想，与其之后在其他人面前落泪，还不如现在就哭个干净，于是他告诉言希：“求生者被四杀，我们输了。”
言希愣住了，尝试着勾了一下唇角，但是失败了，他想笑着说没关系，可心脏却在撕裂的疼。
输了。
真的输了。
那一瞬间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站在世界的边缘，声音与触觉都离他远去，灵魂抽离身体，他在云端痛苦地翻滚，但胸腔的疼痛和嘴里的铁锈味又把他拽回了现实。
言希抬起胳膊，挡住了泛着泪光的眼睛，声音沙哑，“我知道……我知道，只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韩意不语，陪着他，等他消化完情绪，然后重新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