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大人留步。”

  贾环才跨过宫门,闻言转身看去,是皇帝身边的小内侍吴鱼,“郎中大人,陛下传您到启文殿觐见。”

  “好……”他转而向身边的崔郎中道,“昨日商议之事,劳崔大人向张大人回禀。”

  崔郎中自然答应,“陛下召你,快去罢。”

  贾环跟着吴鱼一路到了启文殿,殿内水钧、水铮、谢俨、还有御医院周院正和太医署郑医令都在。

  “臣参见陛下。”

  承湛帝抬了下手示意他起来,“坐吧,今日朝会那样吵闹,百官分歧也大。”

  “夙仪,谨意传回的密信中说,玉州和牧云的疫病能这么快控制住,你出了很大的力,所以朕也想听听你的看法。”

  贾环坐在了水铮边上的玫瑰椅上,微微颔首道,“久病成医,臣不过略尽绵力罢了。”

  周院正在一旁温声道,“郎中大人谦虚,您为永宁侯所拟事项,比御医院想得更为妥帖周到。”

  “环儿,你就说吧,这又没有旁人。”

  水钧和水铮的主张不同,他建议安抚民心,稳定局势。而水铮却建议朝廷主动为百姓公布疫病,提前预防。

  贾环如实道,“武大学士在朝会所言,与臣不谋而合。”

  皇帝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此症易传染,京中怕早有人已被无辜牵连而不自知。若不防范,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京城将岌岌可危。”

  “且近日城内已有王公贵族与各官员府中暗自采购药材备用,因所购量过于庞大,导致几家药铺不得不上报给薛蟠。此举若被百姓所知,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对陛下清誉亦是有损。”

  水钧听到这里猛地拍了一把桌案,“混账!父皇,这群人是生怕京中不乱呢。玉州生灵涂炭,他们安枕家中还不知足,恨不能将所有药材都揽进自己怀里保命!”

  谢俨也放下茶盏,冷笑道,“单尚书在玉州染疾至今未有好转,消息传回京中,他们不知道多慌呢,朝会上倒是一个比一个冠冕堂皇。”

  承湛帝沉思着没有说话。

  “咳、咳……”贾环掩住唇角轻轻咳了两声,他这几日都睡得迟,恐怕身上又要不好了。

  水铮将自己未用的茶推了过去,“润润嗓子。”

  他轻声道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嗯……是雪梨茶。

  “夙仪,你继续说。”

  贾环闻言便道,“是,陛下。如今京中情势……”

  ………………………………

  回到春山居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贾环自下朝后都一直待在启文殿,连午间的药都没喝。

  李素见他一脸疲态,忙扶着在榻上坐下,“公子,您回来了。”

  “咳、咳咳。”他接过莲花盏抿了一口热茶,这才觉着嗓子舒坦了些,“今日的信呢?”

  “公子……”

  贾环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沉,“今日没有信鸽回来,是不是?”

  李素无措地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公子,您别、别难过,也别……”

  “你放心,我不会去玉州的。”贾环将晚间的药饮下,声音沙哑道,“这疫病落在旁人身上还有活命的可能,但我这身子……”

  他嗤笑一声,“真真是承受不起了。”

  所以他不会这么傻,一时冲动就让自己身陷险境。

  况且就算是薛玄不慎染上了疫症,也有给他写信的力气,再不济还有侧生代笔。

  今日没有信回来,一定是因为别的事。

  “芦枝呢?”

  话音才落,芦枝便从外边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三爷,您交代的事我和二爷已经都办妥了。”

  贾环点了点头,“陛下已经批准了雍王殿下的提议。”

  疫院有了发病的人,京城距离爆发疫症也是早晚的事,只是范围小或大的区别。若是等那时候再行防范,只会多出不必要的无辜死伤。

  他让杨陵设法在京中大范围散播出疫病的消息,再吩咐薛家所有的药材铺提前按照玉州传回的药方备好分拣齐的药包,有备无患。

  这样既可以让京中百姓早有防备,也能……让掌权者早下决定。

  天子高坐庙堂,他怕陛下被京中的太平假象迷惑了眼,只能冒险逼上一把。

  “我可不想等到薛玄回来以后,面对的是第二个玉州。”

  芦枝回来的时候注意到外边的鸽笼是空的,“三爷,今日没有信回来?”

  “嗯。”贾环指尖摩挲着手串上坠着的小福瓜,“再等等,或许只是一时耽搁了。”

  薛玄知道他的性子,即使他自己不能写信回来,也一定会让侧生递个话报平安的。

  这一等就是三更天。

  再过两日就是十月,若在年节前不能将此疫病驱除,它所带来的影响只会更坏。

  天愈发冷了,贾环倚枕睡在窗边的小榻上,花几上放着辟寒犀。

  “公子,还有两三个时辰就要上值了。”

  李素坐在脚踏边,眼巴巴看着榻上的人,“还是歇息罢,您这几日本就没歇好,侯爷知道了也要心疼的。”

  贾环虽没睡着,但脑子放空得很,也提不起兴致说话,只是双眸一直看向窗外。

  忽然,寂静的夜空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楼下的廊檐上。

  李素抬起头,忙起身推开门去了一楼。

  贾环掀开身上盖着的软被,趴在窗前往外看,不一会儿就听到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是不是?”

  “是,公子,是侯爷的信鸽。”李素立刻将手上的信呈出去。

  今日的信来得这样迟,也不知是带来了怎样的消息。

  折起的信纸展开,贾环看到信上是薛玄的字迹,才稍微安心了些,只是这其中的内容却让他忍不住蹙眉,“蛊毒……”

  碧引镇疫症的源头已经抓住了,经过御医和太医诊断,那人身上所患并未寻常疫病,而是一种奇异的蛊毒。

  这么多日以来,针对此疫研制的药方都是参考前人留下的《伤疫论》,病患的重咳、气弱、身痛也与从前的时疫有相似之处,所用药材自然也偏重于此。

  之所以始终未能有效医治久患的病人,初患病者也只有七成把握救回,竟是原本就走错了路。

  但既然如今已抓住了罪魁祸首,便能对症下药,想来不日就能拟出最有效的方子。

  信的后面又说,为着今日从碧引镇回来得晚了,又接着见了牧云府知府议事,所以写信才耽误了些时间,还哄他不要生气。

  “哼。”贾环唇边浮起笑意,照旧将信收进了匣子里,又转而沉思道,“这事蹊跷。”

  那人自然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大淳安宁了这么些年,如今各属国也都相对安分。

  暹罗军力最小不足为惧,赤云富庶兵强马壮,北凉人骁勇善战。

  离国一向不问世事,西夜人最聪明,爱和大淳做生意,还有几个小国……

  贾环在心里思量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些头疼,“罢,只要他没事就好。”

  他起身坐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天都要亮了,我先去睡会儿。”

  提起的心落下,连带着困倦也回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浑身都没力气。

  “公子,你这几日太劳神了,身子会吃不消的。”李素将窗户合上,端着盛放辟寒犀的金盘放在了床边的螺钿匣子上。

  贾环躺进被窝里打了个哈欠,薛玄不在,他只能抱枕头了,“这几日朝中上下愈发动荡,吏部的事情也多,昨日考功清吏司的郎中还亲自向我借了两个人去用,怎么好告假的。”

  李素抿了抿唇,显得有些难过,心里只希望侯爷能早些回来。

  “不必担心,等下回休沐的时候,找王太医来看看就是了。”

  秋冬本就难捱,他也确实是累得很了,不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

  薛玄半靠在床上,面色十分苍白,他的左手上缠着一圈圈的纱布。

  侧生推开门道,“侯爷,秦御医来给您换药了。”

  “请进来吧。”

  一位头发都半白的御医走了进来,他虽已面露老态,但精神尚可,“侯爷。”

  “秦御医,侯爷的伤要紧么?”侧生很是懊恼,“是我没有护好侯爷。”

  薛玄将手腕搭过去让诊脉,淡淡道,“跟你有什么干系,出去看着信鸽回来没有。”

  闻言他只得领命出去了。

  秦御医松开指尖,好生劝慰道,“侯爷的脉象观之,劳心太过,您这是少年时落下的旧疾了。如今还不打紧,往后可要好好修养才是,否则要出大事的。”

  “多谢御医,我明白。”

  御医又将他左手上的纱布拆开,冷白如玉的胳膊上略现青筋,一道深深的刀伤从小臂处延伸至手腕,好在未伤及重要经脉。

  薛玄看着那可怖的伤口,血才堪堪止住,不免叹了口气。

  “侯爷宽心,我定然将您这伤治好,往后无论舞刀弄枪还是执笔抚琴,定然都和从前一样。 ”秦御医闻得叹息,还以为是忧心伤势。

  他是御医院有名的国手,医治这种不伤及根本的刀伤,自认还是有把握的。

  薛玄顿了顿道,“能不能在半月之内,将这处医治得连疤痕都不留下,就像从未伤过一样。”

  秦御医掏了掏耳朵,还以为是听错了,“侯爷您说什么?”

  “……没事。”

  换过药又嘱咐了几句需要注意的事,御医便背着药箱走了。

  侧生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侯爷,药好了。”

  他伸手接过碗一饮而尽,问道,“今日玉州疫院那边如何了?”

  “新制的药方在久患蛊毒的病人身上略有成效,三成的病人不再吐血了。”

  侧生将药碗放在旁边,又看了看薛玄被包扎住的左臂,长年无表情的面上难得浮起几分不忿,“他们怎么能这样……”

  薛玄掀起被子将手臂盖住了,“碧引镇的死伤最严重,百姓有民愤也属平常。”

  因为目的是抚慰民生,今日前往碧引镇的时候身边并没带什么官兵,免得让人觉得他们对百姓的态度是避之不及的,才会以官兵震慑。

  他是被沈家村的村民持刀所伤。

  侧生当时带着御医去看望患病的农户了,所以不在他身边。俞江知县年过半百,薛玄总不能拿他挡刀,这才会让那两个村民得手。

  “可是、可是侯爷为大淳鞠躬尽瘁!哪怕是玉州、俞江的……他们怎么能!”

  他只知道,在从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从国库拨出的每一笔银子都是侯爷为大淳赚回来的。

  薛玄笑着摇了摇头,“如果现在你只是一个自小在山村中长大,依靠种田纺织为生的普通百姓。”

  “即便我命人在州府河岸建造堤坝、在东海开通商贸、或在佛山建立互市,你会觉得这些跟你的小山村有什么关系吗?”

  “你会因为薛家每年为国库赚了数千万两黄金而感激我吗?”

  “或许,碧引镇的镇长已经是你此生所知最大的官了,你连薛玄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侧生本就不太会说话,他平日连芦枝都说不过,何况是薛玄,“可是、可是修桥铺路、减免赋税,这也都与您息息相关啊。”

  “他们是大淳的子民,这些只是朝廷应该做的。”薛玄感受着左臂的疼痛,“伤我的那人,他的祖母、父亲、母亲……都因为蛊毒去世了。”

  外面的世界和这个小山村离得太远太远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一辈子连山都没出过,碧引镇就是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

  但就是这样,一场无妄之灾却还是降临在了他们头上。

  薛玄眸光一沉,“拿笔墨来,我要修书给陛下。”

  侧生闻言连忙去搬了小炕桌来放在床上,又拿了笔墨纸砚,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侯爷,您受伤的事瞒着三爷,真的好么……”

  “自然不好。”但也是没办法,“若我明日就能启程回京,这伤也不必瞒他了。”

  一切都是因为如今他们分隔两地。

  以贾环的性子,因为现下不能相见,他无法真的亲眼看到薛玄伤势如何,只能通过信中寥寥几字去猜测大概,这一点会让他烦躁得完全睡不好觉。

  薛玄何尝不想如实相告,但又怎么忍心让他难受,“等回京后,我再赔罪罢,已经要入冬了,我怕他忧思伤身。”

  侧生半懂不懂,“三爷真的不会生气么?”

  那年在镇江,贾环一个生气就把他从马车上赶下去的场景,侧生还觉历历在目。

  “你懂什么。”

  他神情变得温柔,“等环儿见到这伤,立刻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要瞒着他,到那时候他只会心疼我。”

  贾环是这世上心肠最软、最好哄的宝贝。

  无论嘴上怎么恶狠狠地,但只要你对他好,他心里都会明白。

  而且他很享受薛玄这样处处为他着想,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