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初当即将那檀香油买了下来,又走去一家好药铺,买了瓶货真价实的来,以免郑昭月真有什么正经用途。
自打郑昭月到了陆元朗身边,许初只有问脉时会跟陆元朗交谈几句病情,之前的书、酒、棋、剑再未相对,只有石力奉了命不时指点他些剑法。
有时许初在旁边的桌案上写方子会故意写慢些,其间不时偷眼去看陆元朗,好像多看两眼就能看出他那些深藏的思绪一般。
为着提醒他郑昭月要檀香油的事,许初打算约他下棋,然后找个机会说出来,却不想一进了屋就看到他二人在棋枰旁。
“你放这,放这,”陆元朗教他,“对了,你看这不是成了个掎角之势么。”
郑昭月问到:“庄主,我不能落在这吗?”
“这是不能落子的地方,怎么忘了?”
“对哦……”
许初轻咳一声。
“许先生来了,”郑昭月乖觉地提醒陆元朗,“我先下去。”
许初看了眼那初学者的棋枰,心想陆元朗倒是好雅兴,这么耐心地一步步教起。
“遂之?你坐。”
陆庄主丰神俊朗,纵然仍带些病态苍白,眼中却不减光彩。
人在眼前,如在天边。
许初借着看面色的机会打量了一会儿,只觉得他深不可测,虽见他目光灼灼,却不知他眼中看的是什么人,心中藏的是哪些事。
顾瞻得到了他的真心,郑昭月设计要得到他的身体。许初一样也得不到,更不会去算计他。
“元朗好兴致,我陪你下一局?”
陆元朗抿了口茶。“改天吧,腹中饥饿,待诊了脉也该吃点东西了。”
许初默然。那郑昭月就在外间,想必能够听到他二人谈话。
疏不间亲啊。怎么不管先来后来,他总是“疏”的那个?
“元朗,”许初给他讲了病情,说方子暂时不用调整,而后道:“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说着往外间的方向瞟了一眼。
陆元朗扭头说到:“昭月,你去厨房要些水果来。”
郑昭月走进来,行礼道:“刚刚灵霜姐姐已经去了。”
许初看看郑昭月,又看看陆元朗。
“让你出去你就出去。”
那语气足够权威,但绝算不上责备,反倒被许初听出些宠溺来。
郑昭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忙告退了。
许初等他走远,方才说到:
“元朗可知,那瑞迎在我初来之时问我你这伤病有什么忌口的饮食,后来又多次问起。因为想着你的饮食似乎不需他安排,怕其中有些蹊跷,因此我没有告诉他。我曾经以为他是忠心事主,后来才知道大概是想用这些相克的食物加害于你吧。”
陆元朗因他突然转换话题不觉一愣,随即答到:“原来还有这一层故事。我是察觉他有些异常,倒不想他有这个串通叛贼的胆量呢。还多亏你谨慎。”
“若论谨慎,自然比不得元朗。我有时在这里,也注意到凡是入口的东西,元朗都是极为小心的。若论毒物,有时还不必入口,外搽的、熏香的,若寻着了关节处,一样可以致人死命呢。”
陆元朗点头。“不错。江湖上时有这样传闻。”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得不提醒元朗——”许初也知道他这个“忽然想起”多少有些刻意了,但是硬着头皮说到这里,只好暗下决心,拿出对着其他病人的不苟言笑来。
“元朗伤势不轻,身子虚弱,一时不能人事也属正常,等内伤好些自然恢复。切勿强行进补催助,否则损伤肾气不可恢复,于此伤重之时恐有性命之虞。”
现在不行很正常,不要担心,更不要为了纵欲乱吃药!
许初掏出两瓶药剂放在案上,“昭月兄弟前日问我要檀香油,说是胃疼。这瓶成色不好,我便又寻着一瓶好的,一并放在这里吧。许初告辞。”
陆元朗只听到“不能人事”之处,一向深沉老练的人也乱了阵脚,只觉面皮发热,待反应过来时许初已经一揖而去,看也没敢看他一眼。
池一清进门时先撞见许初匆匆而去,进来又看见陆元朗极不自然,不禁疑道:“这是怎么了?说了什么话,闹了两个大红脸?”
“我想起来了,”池一清忽而笑到,“他昨天来找我,似乎想要劝你节欲啊,可是为了这个事吗?也不至于吧?”
看他笑得开怀,陆元朗无奈道:“他呀,暗示我郑昭月要给我下药。”
“哦?下什么药?”
陆元朗指了指桌子上的两瓶药油,不再明言。
“怎么?他果真要你的命?!到底是咱们看错他了。”
陆元朗正色道,“不是要命的药。我奇怪的是他怎么去找许初,不找他的接头人呢。”
“那是什么药?”池一清抓住了陆元朗不想强调的重点。
“……我在想,怎么能再逼他一步。”
“遂之,现在总是可以不用怀疑的了——”池一清多少猜到了其中的隐情,想了想,犹豫道:“难道是咱们想多了?姓郑的小子未必是个奸细吧?”
“不可能,”陆元朗斩钉截铁地说,“我先就纳闷,王扬海这种人,怎会使出如此平庸的招数?在那十二人以外,他一定另有安排。那日我一见了郑昭月,就知道他必是王扬海的人。”
“我早就想问,你是怎么看出破绽的?”
“他没有破绽,”陆元朗将目光挪向了窗外,想那郑昭月从外貌到气质,都跟酉郎那么像,就连性格都是利落又聪颖,处处都是他喜欢的样子,“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对了,遂之昨天找你说什么了?”
“哦,我就是来跟你说这个。他想让我劝你节欲,我见其中好像有隐情,便让他自己跟你说。后来说起闲话,他说到要去豫州,这可是大好事,省得你不好开口了呢。”
“哦?他怎么说的?”
“他说想去武林大会看热闹,回来再筹谋医馆的事。”
陆元朗听了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池一清可能没看出来,但他知道许初这是故意做的不经意之态,本心就是要陪他同去,还不要他欠人情。
“唉,遇上遂之,是我命不该绝啊。”
“那是自然,”池一清很高兴,“你可想好带谁同去豫州了?还是就跟遂之两人?”
陆元朗一想,往常他都是独自上路,现在带着遂之,两人单独相处恐怕多有不便,还是再带一个稳当,但绝不能带个太聪明、太会看脸色的。
“就带石力同去吧。”
“他可要高兴得蹦高了,”池一清话锋一转,“我有句话怕你不爱听。要论相貌品格,遂之这样的放到哪里不惹人眼目?你却偏不肯要。那姓郑的——我想你也明知——是沾了酉郎的光了。不过只要你高兴就好,身边有个贴心人日子就好过得多了。”
陆元朗不愿与人多谈顾瞻。他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坚硬刚强的人,直到有了顾瞻这事,他才发现原来那不过是他示人的一副面具,提得多了,极易露出破绽。
许初就一定是看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并未因此抗拒再与许初深交,反而因为这一点而感到格外放松。池一清喜欢往他心口上戳,许初却有种知晓但不明言的默契。
顾瞻是天边月,郑昭月是水中影,许初是什么呢?陆元朗一时想不出比拟之物,只觉得许初特别,人特别,于他的意义亦特别。
“咱们俩可是认了遂之这个朋友的,你怎么拿郑昭月跟他比?”
“是是,你说的对,”池一清叹到:“朋友兄弟,倒更珍贵。对了!”池一清忽然提高声音,“遂之怕是知道老司是咱们的人了,不再去看那院子了。”
陆元朗微微点头。“他是个有志气的。”
那时他拿不准许初的打算,因此未敢轻易为他安排,现在许初对他有了这份心思,再给也就不肯要了。
许初看着温润儒雅,心中是有股浩然清气的。
“宋二公子最近可到处找宅子,还打听有没有经办过药材生意的。”
“他这是干什么?”
“你跟郑昭月朝朝暮暮这段时间,遂之往凌霄阁跑得可勤呢。除了给宋老夫人医眼睛,还救了宋星冠的大娘子,保得他们母子平安。星弁每次都亲自把遂之送回来,路上带人吃酒看花、听曲赏柳,替他找个宅子也不算稀奇吧?还有呢,”
池一清笑到,“这些日子遂之总带着灵霜去,听说还教了她些医术,也亏得那婢子聪颖,真能帮上些忙。遂之周济了她些银子,要帮她赎身呢。”
陆元朗不解。他这段时间是没有太关注许初,但是竟然发生这么多事了吗?当初他要把灵霜给许初,许初不肯要,现在既然改了主意,来问他一句就是了,何必费这个周折?
难道是那天的话说得太重了?
陆元朗一向意志刚强,这番也难得犹疑起来。
他跟宋星弁相识已久,这宋二公子打的什么算盘他一眼便知。宋星弁于这些风月之事上又极有些手段,向来名声在外,从未听说他有过失手,如果许初也被他骗去了——
不行。
“我得跟星弁聊聊。”
“他已经找你了,”池一清从袖中掏出帖子,“喏,叫你晚上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