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之后,李言兮同宋若来到了驿站,车夫与马车早已经在那等着。

  上元节的时候,下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雪,到了今日,积雪已经消融了许多,天气晴朗,看样子再过几日早春便来了。

  灯节时大街小巷挂的灯笼还没取,看着这些灯笼不难想像得到上元节那夜京城热闹非凡的盛况。

  李言兮的目光扫过街旁,心道明年上元节一定要同宋若一起逛花灯。

  虽说马车出行会绕过拱辰街,但是为了不节外生枝,她还是戴了一顶薄纱斗笠。

  宋若则扮了男装,戴着一副银面具站在她身旁。

  掌马车的车夫是一个眼熟的人,李言兮在两日前在东门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就是那个说她比宋若矮的那个卫兵。

  一个月后,几人到达了西洲城,这个边陲小镇倒也热闹,还有着许多京城没有的新奇玩意。

  鬼面灯、玲珑塔、西洲碗,看得李言兮眼花缭乱。

  这里风沙很大,建筑多为李言兮不曾见过的石砖。

  街边来往的人个个掩不住脸上的喜色,看着像是刚过新年一样,可是离新年已经一月有余。

  几人先在一家茶馆休息了片刻,这才了解到边陲百姓这么开心的缘由——西属投降了。

  持着刀的江湖游客把刀扔到了八仙桌上,大笑了几声:“这秦大将军可真是厉害,打得那西属屁滚尿流。”

  小二识相地接过话,“是啊是啊。”

  李言兮知道这秦大将军指得应当就是秦知,京中之人习惯把秦知之父亲叫作秦大将军,到了边陲,便没有了这么多条条框框。

  边城没有人能将长公主给认出来,宋若将面具取下,熟练着向小二开口打探:“不知刚才那位兄台说的秦军驻扎在何方?”

  她生得俊秀,小二晃了晃神,以为是来西洲拉茶叶的哪家富家商人中的小公子,便没有多想,随口答道:“就在西洲城门东郊十里开外,具体在哪,小的也不知。”

  李言兮寻思着宋若为何打探这个,只是还没有琢磨个所以然来,宋若便拉着她动身走了。

  李九留在城中找落脚处时,宋若带着她出了城。

  这一个月来,李言兮早已经习惯马车的颠簸,她坐在马车里,随着天色渐黑,有些昏昏欲睡。

  她坐在宋若身旁,也不打探为何要去军营,轻轻倚在对方身上便闭上了眼。

  待她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彼时宋若捞起了窗口的帷帘往外看,正值二月中旬,一轮圆月挂在了苍穹中。

  李言兮仍旧靠在宋若怀里,轻轻有了个动作,宋若便将捞起来的帷帘放下,回首朝她看来。

  马车里点着一盏灯烛,灯烛被罩在了木匣中,光线有些暗,她看不清宋若的神色。

  只见宋若抬手碰了碰她的脸,柔声道:“累吗?”

  这一路以来,李言兮已经记不得宋若这是第几次问她这个问题了。

  但凡她皱一下眉,宋若便会举轻若重,差马车停下来会。

  她无奈着温声应道:“我不累。”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李言兮取出薄纱斗笠,将斗笠的细绳系在颔下。

  宋若重新戴上了那副银质面具,掀开缭绫的车幔,先一步跳了下去,然后小心着将她搀扶了下来。

  夜里风寒,朔风大多没有树木阻挡,风很大,只是比起雅安的寒风,这也称不上有多冷。

  李言兮下了马车后,瑟缩了一下,拢了拢斗篷。

  风掀开了斗笠薄纱的一角,又被宋若抬手拢好。

  车夫将她们送到军队驻扎的军营前便麻溜地走了,想来是怕惹上血腥气。

  军营驻扎之处,派了两个士卒守在营前。

  李言兮跟在宋若身后,看着她出示了巡视军营的令牌,守门的士卒当即将她们放了进去。

  天色已黑,军营里到处点着篝火,西属刚刚投降,带路的士兵说秦将军正带着将士们在主帐附近喝酒庆祝。

  李言兮透过薄纱瞧着火光朝天的军营,薄纱下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显得有些不真切。

  不远处遽然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她微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秦知了。

  ——刚收回西属,将要成为飞骑将军的秦知。

  她身上的血液蓦然沸腾了起来,心里跃上了些期待。

  终于,几人绕过了星罗棋布的宿帐,来到了主帐前。

  一片空旷平坦的野地上,士兵们坐在一起绕成圈,个个都在灌酒,而站在在他们中间的秦知提着一壶酒,似乎喝得有些醉了。

  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高声喊道:“我大宋军,就是骁勇善战!”

  他相比半年前晒黑了许多,也拔高了许多,脸上还多了块伤疤。

  士兵们嬉笑着鼓掌:“将军说得好!”

  秦知提着酒壶灌了几口,不少酒倒了出来,湿了他半边衣襟。

  篝火丛中,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粗声粗气道:“总有一天,我要让北虎南豺再也不敢觊觎我们大宋,看到我们大宋军就吓得连滚带爬,敢过来就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士兵们又鼓起了掌,藉着酒劲,一个接着一个喊了起来:“我们跟着将军走,去守着北疆南疆!”

  “打得他们不寒而栗!”

  “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收回了西属,将士们士气大振,就连李言兮这样远远望着,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

  她的目光缓缓垂落到了秦知身上,无端地抿了抿唇。

  真正见到秦知的那一刻,李言兮原以为自己会十分欢喜,可是却没有。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某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欢呼,一半却极为冷漠。

  秦知终于朝她们看来,目光首先落在了宋若身上,然后自她身上扫过。

  李言兮眼皮微跳,冥冥之中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她侧首,见宋若拿出了令牌,纤长的手指微松,将令牌扔到了秦知面前。

  宋若回身走进了主帐中。

  士卒们望着宋若扔了令牌,又看着宋若走进主帐,然后屏息给秦知让出一条道来。

  秦知皱着眉,将手上的酒坛摔到了地上,也往主帐走去。

  上好的西洲酒全洒在了地上,慢慢洇进了土里,酒坛碎了一地。

  被掀开的帐子再次落下时,士卒们才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巡营的太监怎地如此猖狂?这不是找揍吗?”

  “就是。”

  李言兮这才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蹙了一下眉,抬脚朝主帐走去。

  她总感觉今夜会发生很重要的事情,虽说还摸不清宋若来军营做什么,但是定是与她相关的。

  虽说扔令牌确是不合礼节,但是李言兮并不担心,她比谁都清楚秦知不会伤害宋若。

  直到帐子掀开时,她瞧见两把剑已经撞在了一起,剑身几乎已经擦出了火花。

  她这才意识到,宋若戴着面具。

  不是谁都能同她一样认出戴着面具的宋若。

  她看见宋若灵活地后退一步,剑如游蛇般重新刺了出去,秦知偏头躲过,手上的剑带着狠劲砍了下来。

  主帐里点着一盏烛火,火光微弱,再加上斗笠薄纱的遮挡,李言兮只将他们的动作看得隐隐绰绰。

  她呼吸一窒,怔在了原地。

  某个瞬间,她感觉自己身体里像是住着两个人。

  一个人同她说,宋若的伤还没好全,这样下去迟早会处于弱势,只要她不出声,宋若极有可能会被秦知失手杀死。

  只要宋若死了就没人同她争秦知了。

  冷漠、怨毒。

  一如她上一世将宋若毒傻。

  而另一个人好像在哭,她哭得很伤心,哽咽着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宋若的名字。

  她们两个在李言兮身体里厮杀,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

  李言兮浑身疼得厉害,她没由地想起母亲离世的那个晚上,又猝然觉得好冷。

  全身的骨头像是浸在冰块里一般,直教她动弹不得。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见宋若的剑擦过秦知的肩膀,留下一道血痕,又眼看着秦知的剑朝宋若左手砍去。

  李言兮记得那只手一个月前还受了严重的剑伤,到现在都没有好全。

  有眼泪自她眼角滑落,她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头,口中血腥味与疼痛感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在剑快落下时,她哽声唤道:“宋若。”

  听到这两个字,秦知的剑猛地停住了,他满身醉意,却像突然清醒了一般,直直望着眼前人,“……殿下?”

  李言兮仍旧哽咽着,声音有些发抖:“宋若,取面具。”

  半响,宋若将面具取下。

  看到她的脸时,秦知僵着收回了剑。

  李言兮发觉自己能动弹了,撩起薄纱朝他们走了一步,下一秒就见宋若持剑,冷着脸朝秦知刺了过去,剑锋溘然刺入了他的左肩!

  有血自秦知的便衣上炸开,浓重的血腥味迅即在主帐里蔓延开!

  秦知皱了一下眉,却一动不动。

  宋若冷着声开口,“这一剑是你替你的娘亲受的。”

  秦知愣神之际,宋若又将剑抽了出来,秦知的血溅到了她满身,她抬手,用手指抹了一下剑上的血。

  接着宋若又毫不犹豫地执剑朝她自己刺去,刹那间,剑锋没入了她的肩膀!

  有血溢出来,将黑袍染深了些。

  她面无表情,好像并不觉得疼痛。

  李言兮瞳孔缩了缩,朝着宋若走了几步,她听见宋若淡声道:“这一剑是因为你驻守沙场,忠君爱国,而我却将你刺伤所受的。”

  李言兮脑子乱糟糟的,她知道自己应当去喊随军大夫,给他们两个治伤,可是她瞧见宋若侧首看了她一样。

  她有种预感,宋若要走向她。

  宋若现在满身是血,简直是活阎王的状态,按理说她应当感到害怕,她应当离得远一点。

  可是她毫不害怕,因为那是宋若,她知道宋若不会伤她。

  于是她停了动作,顿在原地。

  她看见宋若走到她身前,轻声道:“吓着了?”

  声音温柔至极,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秦知已经反应过来,捂着肩头的伤出了主帐,去喊随军的大夫。

  李言兮摇了摇头,眼角有泪水淌下。

  宋若抬手,用干净的那一只手擦去了她眼角的泪,黑眸沉沉:“张嘴。”

  李言兮两只手掀着薄纱,乖乖张嘴,宋若眸光微顿,将带着秦知的血的手指捅.进.了她的嘴里。

  异物入.侵的感觉不好受,更何况还带有血腥味。

  那两根手指十分欣长,好像直抵她的咽喉。

  李言兮下意识呜咽了一声,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蓦然觉得很委屈,她感觉宋若在欺负她。

  只是她的牙齿还没有咬上宋若的手指一口,舌头便自然而然地缠了上去。

  宋若的手指微凉,舔着很舒服。

  她感觉宋若近在咫尺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她脑子已经有些迷糊了,近乎本能地去舔舐着手指上面的血。

  身体蓦然发热起来,含在口中的手指攸地动了动,弄得她一颤。

  李言兮感觉血液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消融,方才缠在身上的入骨寒冷散了个干净。

  紧接着那些醉酒后的记忆铺天盖地朝她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