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灵法咒没有放过商风林的任何一个人。
树林里的响动渐渐平息下来, 被脚步踏碎的树叶睡入泥土里,修士们不再四处奔逃,被溯灵法咒审判过后, 许多人原本无比恐惧的内心忽然开阔了, 似乎以为难以剖开的过去其实也没那么不堪。
让尹新雪惊讶的是, 这六千修士之中, 真正犯下过大恶不赦之罪的人竟然才十七个。
几乎每个人都有瑕疵, 但大多数都是可以原谅的小事。那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 有些反而一生干干净净。而有些仁义礼智信声名传播在外的,背里却污点不断。
还有一件事她觉得奇怪。
天韵竟然并非大恶不赦之人!
这怎么可能呢?
天韵偷了洛藕是事实, 杀了谷梁浅是事实, 这辈子杀了一个方家人也是事实,两条人命, 加上凡界因水患丧命的百姓,竟然都还没达到大恶不赦的地步么?
要是这样, 当年旧雪为什么要杀天韵?
难道是因为天韵每天穿着红衣服跑来跑去,旧雪嫌看得眼睛花,才随便找个理由让天韵消失?!
尹新雪想叫住天韵,溯灵法咒却在这时传递出一个信号!
找到了纵火之人!
法咒将一人的手臂钉在树上, 那人吃痛挣扎, 嘴里不断吐出难听的词汇。
是方弄从。
世人才如大梦初醒,视线都朝方弄从看过来。
尹新雪已分不清方弄从是方家第几代老人,只能依靠这人银白的发色判断他约莫两百多岁。
连方家自家人都不敢相信, “爷爷, 您为何要这么做!!”
“混蛋,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畜生,我没有你这个孙子!”
“杂碎!我没有你这个重孙!”
尹新雪:“就为了不让洛藕重现于世, 你就要杀了你的……”尹新雪数不清方萤归是他的第几重孙,卡顿一秒,“……你方家最后的香火,你真该死!”
方路迷被烧得重伤,此刻被几位长辈救治后,渐渐恢复生气,但脸上烧伤的痕迹仍占据大半,他几乎是要起来和方弄从拚命,“太太爷爷,为何!!你怎么可以杀萤归!!怎么可以!!!”
方秋暝这时也冒出来一句:“是啊,怎么可以杀萤归,萤归那么可爱。”
他不是方秋暝。
尹新雪非常肯定。
刚才溯灵法咒经过天韵时,尹新雪看见昨晚子时月上时分,方秋暝在天韵面前倒了下去。
当时就咽气了。
所以现在站在这里的方秋暝绝不会是真正的方秋暝。
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
说话这么欠,表情这么欠,听雪羚一说他还搂了天韵的肩,那么除了冥谷争渡,不会再是别人。
他为何要变作方秋暝的模样?
他和天韵之间是不是已经达成了某种约定?
方弄从被溯灵法咒钉在树上,根本无从逃脱:“萤归无端遭受旧雪大人斩手之刑,如此奇耻大辱,亦使家族蒙羞!他身为方家传人,自当有宁为玉碎的决心,他死了,才能明志!”
他到这时候还在掩饰方萤归就是洛藕的事实。
怎么会有这么顽固的人!
要是按照天韵的做法,管它真相是什么,管它幕后黑手是谁,一口气全报复了,多省事。
尹新雪不禁想,做一个讲道理的人,真可是太累人了。
她朝天边发了一道指令,此时商风林已至暮色,只见霞云中一个轻盈的身影缓缓钻出来,不多时便来到树林之上,众人这才看清雪羚九背上还背着一个白发老妇。
如果不是她的皮肤已经褶皱不堪,只怕会以为她是方家的某位亲戚。
她骤然被放置在人群中,举动有些无措。她只是一个凡人,就算见过几位修士,也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位,而且此处显然有焚烧过的痕迹,地上还散着一堆焦灰以及一个被烧伤的人,还有那边树上,一道银光将一位老人的手臂钉在树上,那人嘴里似乎在叫骂。
她往雪羚九身旁靠了靠,想要躲紧一点。
尹新雪却示意雪羚九回冰原待命。
雪羚九告退后,老妇失去了依仗似的,更显得慌张,手不停在鬓边梳弄,视线也不敢乱动。
“她是谁啊?”
“怎么突然找个凡人来这里!”
“旧雪大人想干什么?”
天韵也不认识这个老妇人,她隐在人群中,透过缝隙看见师尊竟牵起那老妇人的手,将她带到被烧伤的方路迷面前,然后指着方路迷对她说:“你认识他么?”
方路迷视线和老妇人骤一相接,只见妇人如被断弦崩过,往后一个踉跄,要不是雪羚十七顶上去,她怕是就要将骨头摔断了。
而方路迷只是微微偏了下头,并没有认出这老妇人来。
不止方路迷,其他方家人也没能认出这位老妇人。
因为凡人的五十年很长,长得可以夺走一个少女全部的青春。
“路迷,”老妇人跪了下来,在方路迷身旁,“梦入江南,烟雨潇潇,犹记旧相逢。”
方路迷猝然往后撑空,人跌在地上,从他怀里撒出一大捧灰——被烧尽的方萤归的灰。
“丹青!是你!”
这位名叫丹青的妇人泪眼朦胧,虽已是黄花一株,却能从眉目间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她曾经必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路迷,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天韵似乎想起来什么。
当年她负责管教逆舟堂的少年子弟,方路迷是最不听话的一个,经常偷偷跑下山。
有一天她等在山门前,看见少年身影从外面回来,蹦跶着脚步,嘴里一边嘟囔着‘丹青丹青’。
她二话没说冲上去将方路迷按在雪地里揍了一顿,从那之后,方路迷果然再也不下山了。
原来他当时念的‘丹青’竟是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
不对,五十年前,这个女人应该不至于这么老,或许和方路迷当时的年纪差不多,也是十五六岁。
方青山此前因被火灼伤了手,此刻竟直接冲过来,将丹青一把从地上扔出去,“你这女人,说好至死不见,你来做什么!滚回你的江南去!!”
雪羚十七又一次接住了丹青。
尹新雪可算看明白了,就冲雪羚十七这接人的积极性,先前天韵从它背上掉下去,一定是它故意的!
这家伙,太坏蛋了。
尹新雪束了一道法力,将方青山隔绝在一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你儿子曾经的恋人,是你孙子的母亲,算是你半个儿媳,你这么对她,太绝情了些吧。”
方青山瞳孔倏然放大,要阻止尹新雪:“旧雪大人!!”
于是,熟读原着的尹新雪直接忽视方家人,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
由于《旧雪?集》是本古早师徒虐恋文,作为书中仓促出场的配角,方路迷的爱情无疑十分俗套。
俗套到什么程度?
方路迷在上雪山途中经过江南水乡……江南水乡,无数奇缘的发源地。
于画舫之上结识了一位凡界舞女……舞女,多少文人的风流韵事。
那女子纤腰柔软,顾盼生辉,两人一加攀谈共饮数杯后,方路迷便爱上了这个女子……来得突然却毫无悬念的爱情。
——俗套到尹新雪故事讲到一半都想停下来吐槽两句。
寻常修士可以与凡界女子成亲,但方家人不同。每个方家人一生至多只能拥有一个孩子,因此为了将方家精纯的血脉传承下去,他们必须寻找修真世家中不满十八岁且出生于月华最浓之时的姑娘。
可是方路迷那时多年轻呀,十六岁,以为自己有能力改变全世界的年纪。
他答应丹青,就算上了寒羚山,也会经常下山来看她。他也的确做到了。
他时常偷跑下山,就是为了见丹青一面。他还答应总有一天要迎娶丹青,让她成为商风林第一位凡界夫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知慕少艾,一男一女总归是忍不住尝了禁果。
得知丹青怀了身孕后,方路迷本打算离开寒羚山,但丹青劝他:“我们尚不知晓你父辈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感情,但听说他们无比看重血统,倘若被他们知晓,只怕是会强迫我取走我肚中孩儿。”
为了保护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方路迷这次上山之后就再也没偷溜下山。
所以他并不是被天韵打服的。
不过他在山上也没闲着,每天都在给孩子取名字。有一天他听同学无意说起,说天池的洛藕可以保护孩子百邪不侵,于是他从父亲那儿偷来一颗红梅种子,拿去和天韵换了两截洛藕。
在他拿着洛藕去找丹青的途中,遇到了来抓他的方青山。
原来这颗红梅种子是方家准备拿来送给寒羚山作礼物的,没想到竟被他偷跑了。
父子拉扯中途,方路迷不小心暴露了丹青和孩子的存在,当时方青山便震怒了。
半刻钟后,几乎整个方家家族都出现在丹青那一艘小小的画舫上,十多位祖宗一齐瞪着一个小小的舞女。
真可谓是祖宗十八代整整齐齐。
丹青当时害怕极了。
丹青怀了身孕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方家人一辈子只能生一个孩子也是事实。
如果杀了丹青腹中的孩子,方家从此便将绝后。但若不杀,这孩子出生之后将会破坏方家纯净的血统,他将失去方家人特有的白发和长寿,意味着他将在七老八十时死去,而就算他留下孩子,他的孩子也将失去长寿的能力。
无论如何,不能任由这个孩子就这样诞生,也不能让这个孩子死去。
方青山注意到方路迷手中的洛藕。
古书上记载,洛藕乃大地经脉,往下衔接凡界大江大河。它既能作大地的经脉,想必也能重塑凡人的经脉。
方青山向长辈们提议,用洛藕为丹青腹中孩子重塑骨骼经脉,令其继承方家的长寿能力。
他们成功了。
但他们很快就想到了后果。
洛藕被盗,很快凡界会发生大涝,寒羚山必定会找他们要东西。必须先发制人!
他们赶往寒羚山,赶在天韵开口之前诬陷天韵偷走了商风林的红梅种子……
所以,那天雪羚羊们前往商风林搜寻洛藕才会无果。
因为洛藕当时根本就不在商风林,它已经被方家人悄悄植入了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体内。
……
这是天韵第一次知道事情的全部。
原来她的悲剧只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偶然。
她本不必要经历这一切——假如方路迷没有恋上一个凡界舞女!
假如方路迷拿到洛藕之后不那么着急下山!
假如雪羚羊们能够搜到那艘画舫!
假如师尊能更早一点,哪怕是告诫她一句,说一句‘不可采摘天池洛藕’,就那么几个字,只要师尊对她说过,她都绝不会去碰那些东西!
真相比她想像得还要可笑。
她曾经以为,是方家要对付冥谷才故意诬陷于她。
原来她竟只是个添头!
为什么她总是不那么重要!
师尊看不起她,连诬陷也只能是作为被殃及的路人!
她是冥谷的彼岸花啊!
是裂谷炼狱旁唯一存活下来的植物,她见过的生死比世上活着的人还多!凭什么瞧不起她!
尹新雪有种不妙的直觉。
果然系统冒出一个进度条,并伴随语音播报:【主角黑化进度加载70%】
尹新雪直皱眉。
怎么涨了?
系统又报:【73%】
尹新雪:“……”
系统:【78%】
尹新雪:“……认真的吗?”
系统:【83%】
这个数值停了三秒,尹新雪刚要松一口气,突然只见进度条飞快涨,最后停在92%!
尹新雪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会这样啊!
这可是她安排很久的洗白大戏啊!正常人听到自己被无罪释放,难道不该对法官感激涕零嘛!
为什么天韵得知自己被陷害的真相,黑化程度反而会增长啊!!!!
系统你特么给我滚出来!你是不是坏掉了!!
被尹新雪内心狂吼惊吓到的系统连屁都不敢吱一声。
过了会儿,尹新雪心情稍稍平复一点,系统才缓缓打出一行字:
【看,我就说吧。(风凉话语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六)上夹子,所以晚点更新,11点以后
感谢追文,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