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真好歹是修真界最盛的世家的家主, 从来只有他指使别人,没有别人敢质问他。
虽然说寒羚山有审判众生的资格,但毕竟他从不轻易招惹寒羚山, 所以活这么大, 今天是头一回在人前吃瘪。
但他清楚自己今日来的目的, 自己儿子的命握在旧雪大人手里, 他不能在此时发难。
他在心里连着默念‘好男不与神女斗’, 才又摆出一副礼节周全的模样。
“旧雪大人, 我儿此刻性命危殆,可否请雨苍姑娘随在下同去夕庭?”
尹新雪冷淡道:“你自己问她。”
谷梁真:“雨苍姑娘她……在何处?”
“出来。”尹新雪头也没回, 却仿佛清楚知道容雨苍的位置。
躲在冰岩后的容雨苍:“……?”
夕阳渐沉, 天边延绵着一道亮黄的霞云,落在冰原上, 遥遥望去,冰与天犹如连成一片。
天韵注视着冰原上师尊的身影, 师尊虽没看他们的方向,但话却分明是对容雨苍说的。
师尊从何时知道他们躲在此处的?
师尊也知道她在这里么?
容雨苍犹豫地看了天韵一眼,指着自己用口型道:“我出去吗?”
天韵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
容雨苍扯了扯衣服,从冰岩后缓缓走出来。
“师尊。”她来到尹新雪身边。
谷梁真一看见容雨苍, 眼中射出喜悦的光, 只是那眼神并不像在看一个人,而只是在看一味药。
容雨苍并不计较,她经常会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
尹新雪瞥了她一眼, 眼睛微向她身后一移:“另外两个, 还要继续躲着么?”
紫檀和谷梁真的视线顺着容雨苍过来的方位看过去, 只见那冰岩后面又冒出两个人。
天韵让九方走在前面,她自己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师尊命她在天池呆着, 她却违背命令偷跑出来,师尊会不会责罚她?
她有点担心,怕自己惹了师尊生气。
可是师尊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好像故意不去看她一样。
但她的出现却使得谷梁真瞳孔微战,她发现连紫檀看她的视线也与之前有所不同。
“师尊。”她站在尹新雪身后。
从她的声音听得出她还是害怕的,只祈求师尊不要在人前罚她,要罚也等回去之后再说。
尹新雪斜眼瞧了她一下,对谷梁真道:“这便是你所谓的罪魁祸首,她在这里,谷梁家主想怎样呢?”
天韵不理解地看着尹新雪,似乎想问师尊为何将自己推出来,明明谷梁护中毒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难道又要像以前那样,为了些莫须有的罪名而冤枉她?
师尊是不是已经对自己完全失望了,不愿再见到她,不想再收她当徒弟了?
谷梁真:“旧雪大人果然是永恒的公正,不过此刻当务之急是救我儿子,生死攸关,至于天竹之毒流布人间之事,此乃后话,可待我儿痊愈后再行追究。”
他说得理所当然,随他前来的谷梁家奴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在天韵听来,却分外刺耳。
她做过的事她从未否认,可她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追究她?
“师尊。”她下意识去揪师尊的衣袖,大概想说什么。
尹新雪却仿佛十分凑巧地在这时候抬起了手,衣角恰拂着天韵的指尖掠过去。
天韵抓了个空。
尹新雪好似全没注意到似的,但她当然其实已经注意到了。
但她此时只想这么做。
天韵不是就喜欢旧雪这么冷冰冰么?怎么样,现在还喜欢吗?
这一刻,天韵内心的失落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
一切的情形仿佛一样地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逐羚雪寄大会,一样是谷梁家逼上寒羚山,一样是她成为了众矢之的,一样是师尊将她推出来,任由她一个人面对修真界的指责……
机缘巧合地,她竟以天竹的身份又一次站在矛头之前。
她不害怕这些人,她早已见识过他们的眼神和言语。
可师尊,不是明明已经变了吗?
为何到了这种时候,师尊却又回去了?
她不要这样的师尊,她不喜欢这样的师尊。
她的眼睛很快因委屈而红了起来,尹新雪凝视她,却没有松懈自己冰冷的视线。
“怎么?怕被罚?”她道。
天韵:“师尊,我没有……”
谷梁真上山之前,还担心旧雪大人会护着自家弟子,此刻见旧雪大人仍如五十年前一样黑白分明,于是心里已经放心下来,连方才被旧雪大人连怼数句的恼愤也消失了。
紫檀本来没必要亲自上山,但她今日来了,名头上是说陪谷梁家主上山求药,实则她有自己的目的。
那日被尹新雪教训过之后,她先是安静了几日,后来想来想去,仍说服不了自己。
她乃药圃园主,能解世间百毒,唯有天竹草之毒是她无能为力的,如今修真界已渐渐出现声音,说她紫檀园主其实不过如此,连一株小小毒草的毒都解不了。
不可以,她苦心孤诣上百年,才有了今日的声名,怎能毁在一株毒草身上?
所以今日名为求药,实际上她是想借谷梁家之力对寒羚山施压,要么寒羚山将天竹草交给修真界销毁,要么便将能解天竹草毒的人参交给药圃用来放血制药。
原本她被尹新雪警告过不许碰天竹,上山前她也担心过不了旧雪护徒这一关,却没想到旧雪竟然直接将天竹给推了出来,看起来似乎没有想要保天竹的意思,紫檀心里不禁暗暗高兴起来。
一株小天竹,没了寒羚山的庇护,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紫檀道:“旧雪大人明智,天竹草罪孽深重,不宜再继续留在寒羚。”
谷梁真:“天竹之罪可稍后再说,请旧雪大人派雨苍姑娘前去救我家儿子。”
尹新雪不顾天韵始终追寻她的视线,越过天韵将容雨苍唤了过来:“你想不想去救谷梁护?”
他谷梁真的儿子平日里被当成宝捧着,却没曾想在旧雪大人这里只成了一个选择题。
他正要说什么,紫檀却适时地在一旁撞了下他的胳膊,他登时意识到自己不该插嘴,于是强忍积虑,没有开口。
容雨苍:“师尊,这是我可以选择的么?”
尹新雪:“如果你不想,就不要做。”
这是事关人命的事,不管是天韵,还是容雨苍,都没想到尹新雪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最恼羞成怒的是谷梁真,他胸口急速起伏几下,生生将一股怒气碾碎搅烂摁在喉咙里。
容雨苍面向尹新雪:“可是师尊,如此的话,日后世人便会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见死不救,日后世人见了您,也会说您教养了出一个冷血无情的弟子,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么?”
尹新雪:“是的,没有关系。你不需要为了讨好任何人而做任何事。”
容雨苍最早是药圃里的一株野人参,被方青山偷走,为了给方家人补充灵力,他们将她斩成四份,后来机缘巧合下为天韵所救,从此她才得以完整地活着。
虽说她早年身世不幸,但也是在那样的经历里,她逐渐意识到自己于治人疗伤的功效,后来,她习惯了牺牲,习惯以血肉入药。
为了讨好这个尘世。
所以她身上伤痕累累。
人们都说,那是她行善积德留下的功德章。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所谓的‘功德章’本质上只是一道伤口。
直到之前在商风林遇见下山决斗的师尊,天韵当时将第七根蚀骨钉钉入方路迷胸口,本是避着心脏钉进去,方路迷却忽然陷入濒死,事况危急,师尊飞快在她手上划了一道小伤口,取了一滴人参血。
当时,师尊对她说了两个字。
就是那两个字,让她觉得师尊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师尊说的是:‘抱歉。’
这些年容雨苍在山下游历,以血肉救了不少人,别人会感激她,会歌咏她,会送上一车一车的金银珍宝,会将她的名字刻在石碑上,享尽殊荣,但她却总觉得那些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直等到听见师尊说的那两个字,那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是感激,而是对方的歉意。
——割开了你的手,因此感到非常抱歉。
——你救了我,却使你身上多了一道伤口,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其实真的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但偏偏她救下的人里从来没人对她说过。
因为世人总以为生而为一株人参,遂一定很享受舍身救人所带来的成就感吧。
从来没有人关心她身上留下的伤口。
旧雪大人是第一个会对她说‘抱歉’的人。
如今旧雪大人也是唯一一个告诉她不用去讨好他人的人。
因此这位旧雪大人对她的意义与别人不同,她知道,这位旧雪大人是有心的。
所以她不明白,方才他们师姐弟三人讨论喜欢哪个师尊的时候,为何只有天韵说更喜欢以前的师尊。
以前的师尊难道不是一块冰么?
她对尹新雪肯定地点了下头:“师尊,谷梁护乃兀自寻死,如此之人,我不愿浪费血力救他。”
谷梁真眼皮大跳:“雨苍姑娘,你不可以这样!”
大概是因为知道师尊永远会在自己身后,容雨苍并不惧怕谷梁真:“谷梁家主,五年前我游历时曾在夕庭落脚,恰遇上谷梁家一位少爷与人打架受伤,我主动自荐前去为其疗伤,本来五滴血即可痊愈……”
“你住口!”谷梁真似乎预料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容雨苍没有停顿,仍平和道:“然而你们却趁我不备,砍下我半截手臂,只是为了给那位谷梁少爷养身子,你们说他从小体弱,十分需要人参血肉入药,还说反正我即使断了臂,也还能再长出来。”
谷梁真的脸色至此已然煞白。
“所以……”谷梁真喉咙发哑,仍强撑着脸面道,“所以寒羚山是不肯赐药了?”
容雨苍没回答,尹新雪将她护在自己身后,道:“是。”
谷梁真眼球通红,不是因容雨苍所说之事而抱歉,而是他预感到自己的儿子回天无望,他干涩地滚了滚喉结,脸上再也没有半分装出来的和颜,只听他生冷道:
“既然当务之急已经不急了,那么在下便来与旧雪大人谈谈后话——天竹之毒。”
尹新雪露出一副不甚上心的神情,“不用谈,一切依照寒羚山律办。”
说完,她似无意地添上一句:“我家小弟子喜欢这样的师尊。”
天韵一颗心被完全地打入谷底,依照寒羚山律,她虽没有直接杀害谷梁护,但谷梁护却是因天竹草毒而死,她是间接凶手,按律是要被打入寒羚山谷中禁闭八十年,每日还要经受洗髓咒一遍又一遍地涤荡,直到将她全身毒性褪去,成为一株普通花草才能被放出来。
当年谷梁浅之死正是如此,虽然是谷梁浅咎由自取,但寒羚山只遵因果,于是认定天韵该以命偿命。
没曾想,同样的事,竟在五十年之后又要重演。
谷梁真:“既然如此,我儿之死,也算是为修真界除害。”
紫檀没想到自己的计划成功得如此轻易,但好像也太轻易了。
天韵盯着尹新雪,眼神中透着不解、质疑。
先前师尊对自己态度的转变难道是梦吗?原来师尊从来都没有变,永远是这么无情吗?
尹新雪迎着天韵的视线,淡淡道:“喜欢这样的师尊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因为前几天有件事出得比较急,事先没有准备,导致断更四天。
真的真的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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