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驶在宽广的道路上, 手机中显示着“多云”,陆悦抬起头来,天际也像是压着乌云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翻涌。

  “唐伯伯你认识的,警局局长, 我和老唐认识好久了,人家给我个面子, 私下看卷宗。”

  陆恒之把着方向盘,淡声说道,“这事你别和别人说,咱们心里知道就成了。”

  陆悦摩挲着手机边缘,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车内光线昏暗,天际厚重的云涌了进来,雾一般掩去了光线,像是半明半昧的傍晚,只要再晚些,便是不见轮廓的漆黑。

  她握着手机,像是在握着电池快要耗尽的手电筒, 忽然便有些迷茫,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之前说——

  【周染可能有案底。】

  这件事真的属实吗?陆悦不知道,手机屏幕莹莹撩起,她指节间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低头向下望去。

  那是一张照片, 在朦胧的光中, 周染坐在窗沿边,长发丝缕垂落,手中掂着个小白勺, 正在搅拌着浓汤。

  陆悦一喊,她便乖顺地抬起头来,细密长睫垂落些许,认认真真地望向自己。

  是之前周染带自己去雪山玩时,自己光明正大“偷拍”的照片。

  陆悦不自觉地弯了下眉眼,她翻开手机照片,悄悄打开了最里边,上着锁的一个相册。

  那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自己偷偷藏着的,或是偷拍,或是拉着对方的照片。

  她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房间中被鼓起的窗帘,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倾斜向自己的雨伞、汽水中涌起的泡沫。

  还有深夜中的呼吸,相拥着的双臂,指尖残余的温度,还有她看着自己时,眼中那温柔而微弱的笑意。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罪犯?怎么可能会和父亲说的那样,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陆悦想不明白。她看着屏保照片,喉腔慢腾腾地泛出些苦味来,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角。

  手机因长时间无人操作,忽的黑了下来,唯一的光亮熄灭,车中猛地坠入黑暗中。

  陆悦手忙脚乱,连忙将屏幕重新按开,光亮重新驱散黑暗,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天空中蒙蒙有些下雨,他开启了

  ,雨刷器被开启,机械地运作着,一下接着一下。

  -

  水雾打湿的玻璃被抹净,倒映出天际的乌云,落在她漆黑的眼中,像是蒙上了灰。

  周染望了望窗外,将车中暖气调高了一点,“会不会太冷?”

  周温亭坐在后座,她怀中抱着一个有些旧了的布袋子,摇了摇头。

  她的手覆在袋子上,望着上面有些掉落的针线,忽然开口问道:“小染。”

  “嗯。”周染应道。

  “你说…这些衣服,会不会太大了?都好几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只能估摸着尺寸买。”

  周温亭喃喃说着,声音低弱地轻颤:“万一他不喜欢,怎么办?”

  周染听着母亲的忧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长睫细密垂着,掩住了眼中的繁复思绪。

  她沉默片刻,开口说:“不用担心。”

  周染屈指抵着额间,眉睫微蹙着,声音中隐隐透着冷意,“这件事可由不得他。”

  她语气像是带着刺,周温亭顿住了,她犹豫片刻,说道:“小染啊,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父亲。”

  周染沉默着,没回答。

  “就算…这样,”周温亭神色麻木,五指攥紧背包边缘,“等他出狱之后,我们一家人要好好生活,好不好?”

  她声音愈来愈小,到后半截时,都像是在说一个笑话般,自嘲地笑出了声。

  “一定,要好好生活……”

  周温亭抬手捂着额头,眼眶中涌着雾,缓了片刻后抬起来,下半截话猛地停在了嗓子中。

  冰冷的后视镜中,映出了周染的半边面颊。她凝神望着前方,神色没什么变化,沉稳而冷静,似乎对结果早已笃定。

  像是一把脱离了鞘的刀刃,锋利而冰冷,叫周阿姨不自在地攥紧背包边缘,心中发憷。

  一瞬间,周染注意到后视镜中的视线,方才的冰冷霎时消散。

  她闭了闭眼睛,稍偏过些头来,紧蹙的眉睫松开,声音轻而温柔:“好。”

  周温亭愣了愣,方才冰冷的女儿仿佛只是一个幻觉,而面前这个温暖、温柔的女儿,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道路之上,车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雨刮的声音,

  咔、咔、咔——

  如同快要摆尽

  的节拍器,一点一滴中,在沉默之中,逐渐地、逐渐接近终点。

  -

  汽车停在了警局之前,天空已经蒙蒙下起了小雨,陆悦刚打开车门,脊骨便窜起一阵冷意。

  “真是古怪,怎么就下雨了,”陆爸拿出一把伞来,递给陆悦,“拿着。”

  陆悦点点头,撑起伞下车,她绕到前座去接应父亲,两人一起向着警局里面走去。

  她似乎总能低估人脉与资本的力量,整个过程比陆悦想到要简单多了,两人不过刚刚进门不久,唐伯伯便迎了过来。

  那是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身子微胖,眼神却锐利如鹰,一望便知是多年的□□湖了。

  “诶哟,不用这么客气,”唐伯领着两人向里走去,随意地聊着天,“一点小事。”

  电脑开着机,他顶着肚腩,有些笨拙地弯下身子,顺手捻了副老花镜戴上,眯着眼睛,动作流畅地输入账号与密码。

  “查谁来着,周染是吧?”唐局问道,“哪个染?”

  “染…染色的染。”陆悦轻声说着,她安静地站在身后,看着电脑上的圆环转动着,不安地攒紧了衣角。

  深木装饰的办公室中,摆钟一下下坠落,咔嗒、咔嗒,沉闷地敲动着。

  陆悦手有些颤,呼吸微微滞住,心尖压着块磐石,摆钟没敲一下,便会落下些碎屑。

  咔嗒、咔嗒,

  转了一下,两下——

  窗口蓦然弹出,搜索不出关于周染的任何信息,空白页面像一卷雪白的纸,没有任何颜色的布,干净地令人怔然。

  陆悦如释重负,长长呼了一口气,心中巨石轰然倒地。

  虽然早就知道周染肯定不会是那种人,但真正被确认之后,陆悦还是不可避免地松了口气。

  “怪事,我总觉得我见过这名字。”唐伯蹙了蹙眉,“老陆,你们还有什么要查的?”

  陆悦刚想说不用,陆恒之抢先一步,说道:“查一下他父亲,乔淮。”

  唐伯应了声,依言输入“乔淮”两个字,不同于“周染”的空白,就在一瞬间,桌面遽然弹出了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档案。

  “好家伙,这人还是咱这的‘常客’呢,前科累累啊。”

  唐伯叼着根烟,也不点燃,泛黄的齿咬着烟嘴,声音稍有含糊:“看

  吧。”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乔淮这人还真是前科累累,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年轻时曾有过多次入狱经历。

  而且,他不止赌博酗酒之外,还有明显的暴力倾向,将自己的无能化为愤怒,倾泻在比自己弱小者身上。

  就在结婚初期,妻子周温亭报过一次警,指控乔淮击打、伤害自己,但在民警安抚过后自己主动撤销控告,结果自然也是也不了了之。

  而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乔淮似乎有所收敛,变“好”了。

  两人的婚姻回到了正轨,直到几年前,乔淮因为“故意伤害罪”再次入狱,被判刑四年。

  唐伯随意瞥了几眼,指腹摩挲着烟纸,忽然“啧”了声,“看时间,也差不多要出狱了。”

  陆悦不敢乱动鼠标,只能匆匆浏览过“乔淮”的刑事记录,目光停落那最近一出,让他入狱的“故意伤害罪”上。

  窗口之中没有明说,只大概地记录了一下事情经过。

  X年X月X日,乔淮酒后回到其居住的街巷,将受害者推倒在楼梯间,予以殴打,致其昏迷。受害方经司法鉴定为二级轻伤。

  ……

  鉴于重伤意图明显,且已动手实施,法官论处故意重伤罪(未遂),判四年有期徒刑。

  陆悦呼吸一滞。

  “这时间,不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发放的时间吗,”陆爸随口说,“悦悦,你好像也是那个时候出国的?”

  陆悦没有回答,身旁的摆钟沉默地摇动着,咔——一声,恰恰好好,扎进她胸膛中。

  她无比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就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星期,周染提出了分手。

  传流不息的人群中,唯有她依旧穿着那身泛白的冬季校服,墨发长长垂落,搭在苍白的眉睫间。

  她看着自己,口中的话残忍而直接,眼睛却无比温柔,像是在道别,像是在告诉陆悦……

  【别走。】

  【不要走。】她望着自己,漆黑的眼中满是悲伤,【留下来吧,求你。】

  视线变得有些朦胧,陆悦抬手揉了揉眼睛,喧闹的机场像是潮水般褪去,坠入安静,坠入摆钟敲打着的房间中。

  “唐…唐伯伯,”陆悦迟疑着开口,她望向一片的两人,轻声说,“请问我能不能看一下,有关

  于这次的案卷,还有证物?”

  她说着话时声音有些颤,没有什么底气,倒是唐局痛快地点了头,说:“成。”

  “小陆你等一下啊,我喊个人过来带你们去档案室,物证、资料什么的都存在那边。”

  说着,唐局便拨通了一个电话,陆爸端起桌上的木制茶壶,给陆悦倒了一小盏清茶,递给女儿。

  “来,喝点你唐局收藏的好茶,”陆爸笑着打岔,“可难得了,不喝白不喝啊!”

  唐局失笑,啧了声:“老陆又在胡扯了是不,我哪儿比得上咱陆大老板,生意做的不得了啊!”

  两位长辈随意地聊着天,冲破了室中沉闷的气氛,陆悦坐在一旁也插不上嘴,就安静地等待着和。

  杯子中的水轻轻荡开,泛着绵密的褶皱,倒映出她面容的轮廓,小小的一个,像是被相框封住的画。

  -

  随着杯底薄薄一层的水逐渐注满,周染在饮水机旁站起身来,她端着两个纸杯往回走,在周温亭身旁坐下。

  监狱的会见大厅之中,人流不算多也不算少,鞋底敲击着白瓷地面,发出堆叠、错乱的响。

  周染将其中一杯水递给周温亭,自己则摩挲着纸杯边缘,抵着苍白的唇畔,抿了一口。

  “小、小染,怎么要等这么久啊,”周温亭转过头,声音轻而细,嗫嚅着问,“出狱的手续很复杂吗?”

  周染淡淡“嗯”了声,喝完水的纸杯被她捏成薄薄一片,再叠成个三角形模样,攒在指尖中,像是一把刀。

  “再等一下吧,不过说马上就通知我们吗?”她偏过头,轻声安慰着。

  苍白五指覆上母亲手背,落下些虚无缥缈的温度。

  周温亭惴惴不安地点头,包着衣服的布包已经通过工作人员交进去了,只是流程简单,只需要填个表格发个证明的出狱流程,到她们这儿却无比漫长。

  工作人员一边说着有什么突发事件,歉意地让她们在大厅中暂且等候片刻,一边转身派人去确认情况。

  她们已经差不多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有工作人员迟疑着靠近,面上神情有些复杂,说到:

  -

  “……请跟我来。”

  唐局长因为事务有些脱不开身,带领两人去档案室的,是一位女刑警。

  她一

  身妥帖制服,神色冰冷,领着众人来到档案室门前,用指纹与虹膜解锁。

  女刑警轻车熟路地在柜子上数过去,将一个小箱子搬出来,放到两人人面前。

  陆恒之望着箱子,不可置信地问道:“这案子这么多物证?”

  也不怪他惊讶,平时连环杀人,走私等大案子的物证偏多不稀奇,但乔淮这只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普通的“故意伤害罪”。

  平常一个档案袋能存完的案子,居然能硬生生装满整个物证盒,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女刑警解释道:“都是受害者提供的。”

  她目光停在陆悦面容上,忽然多说了一句:“这宗案子,可以说是我近几年办过‘最简单’的一宗。”

  “受害者提供了包括医院证明、录像、录音等一系列的证据,数量庞大,跨度长达十余年,足够将乔淮判刑多年。”

  女刑警顿了顿,叹口气,“只可惜,很多证据由于获取手段不够正规,在刑事法庭上不予展示,所以最后,也只有一个“故意伤害罪”成立。”

  锁被打开,尘封的盖子被移开,整理齐整的物证便出现在几人面前。

  女刑警低着头,将文件与物证一件件拿出来,其中有泛黄的录音笔,摔碎的手机,还有——

  一片用塑料袋装好,贴着标签,狭长而尖锐的啤酒瓶碎片。

  “文件、卷宗都可以看,”女刑警提醒说,“但是物证袋不能打开。”

  陆悦连忙点头。

  档案局的光下,啤酒碎片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尖头泛着冰冷的光。

  “悦悦,你看档案盒干什么?”陆爸稍有些不解,“是爸爸错怪周染了,咱们直接回去吧。”

  陆悦轻轻摇头。

  她没有说话,带着女刑警刚刚给的塑料手套,从档案盒拿起一沓文件来。

  女警解释说:“这是受害者提供的过往伤害记录,不过由于大部分已经痊愈,且横跨在案件发生前数十年时间。”

  她叹口气,“所以无法进行伤情鉴定,只能作为证物之一展示给陪审团。”

  陆悦神色怔然,她呆愣地看着一沓厚厚的病历单,五指止不住地颤,纸张被摁出几道细细的褶皱。

  女刑警察觉到她情绪有些不对劲,正准备上前制止时,陆悦再

  也忍不住了。

  “哗啦”一声,病历单散落桌面上,像是层叠堆起,却又在顷刻之间崩塌的雪花。

  【诊断】

  鼻中隔前部骨折;

  左手臂骨折;

  左侧第4、5肋骨前支线性骨折;

  ……

  右侧锁骨下窝处约7cm切割伤;

  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

  满满当当一排伤痛下来,看得她怵目惊心,血液仿佛倒流着上涌,撞得心间发寒。

  而病历的最上侧那一栏,是一个她无比熟悉,在笔下写过无数遍,挂在心尖的名字——

  【姓名:周染】

  -

  “请问,是周温亭女士,与周染小姐吗?”

  监狱的工作人员犹豫着,轻声叹了口气,将装着衣服的布包还给周温亭。

  “昨天下午,乔淮与狱友发生争执,遭击打至重伤,我们已经第一时间送去医院,可就在刚刚,医院那边发来消息……他因抢救无效而身亡。”

  工作人员叹口气,伸手拍拍周温亭的肩膀,声音中满是抱歉:“请您节哀顺变。”

  周温亭呆住了。

  她抱着那个布袋子,愣愣地跟在周染身后,直到被领着,一路走出了大厅,才终于反应过来。

  “别难过了,”周染神色淡淡的,试图安慰母亲,“这也是避免不了的…意外。”

  谁知道,周温亭摇了摇头。

  “小染,我觉得很不安、很古怪……为什么…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过,反而……”

  她抬头望向周染,眉角叠着细细的皱纹,眼瞳却清明一如,丝毫没有要落泪的迹象。

  “反而,松了一口气。”

  周温亭喃喃说着,眉睫低垂下去,她伸手去牵住女儿,声音微颤:“妈妈是不是…很无情啊?”

  周染望向愣在原地的周温亭,忽然转过了身子,将她抱在了怀中。

  很轻,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的一个拥抱。周染轻轻揽着母亲,低垂在耳侧,轻声说:“别这样想。”

  她说:“没关系的。”

  -

  每一个墨字都像是刀刃,像是锋利的啤酒碎片,狠狠扎在她最脆弱,最不堪的地方。

  陆悦捂着嘴,长睫被水汽压弯,雾气从下眼睑蔓上来,眼眶霎时便红透了,泪水打着转,却死活不肯落下。

  我和她相处这么久,这么长的时间,这

  么多的细节,这么多的古怪之处……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从来没有去问过?

  陆悦喉咙腥得发苦,泪水将眼眶轮廓模糊,却倔强地抵着,迟迟不愿落下。

  女刑警注意到她的异样,方才冰冷的神色松了些许,轻轻走过来几步。

  “抱歉,可能是我逾距了,”女刑警问道,“请问,你们认识被害人周染吗?”

  陆恒之神色复杂,他用手覆在陆悦肩膀处,力道不重不轻,作为她的靠背,支撑着她。

  陆悦点点头,她闭了闭眼睛,用手背抹掉泪水,轻声说:“她…她是我女友。”是我想要牵着手,一直走下去的人。

  女刑警颔首,她看着有些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口:“我本不应该和你们说。但还是心中梗着,怎么也过不去。”

  她摩挲着额角,低声说:“这是我经手的第一件,也是印象最深的案子;而这么久以来,我都觉得判轻了。”

  “虽然最后法院判处的结果,是重伤未遂的故意伤害罪,但其实这个结果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周染的想法。”

  陆悦呆了呆,有点没有听懂女刑警口中说的话,问道:“‘违背她的想法’是什么意思?”

  女刑警顿了下,声音愈来愈轻,近乎于叹息般,落在陆悦耳畔:“或者说,她‘计划’的,应该是能让乔淮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甚至死刑的——”

  “故意杀人罪。”

  -

  画质模糊的监控录像之中,映出了昏暗、阴森的楼梯间,不长的楼梯向下延伸,截停在黑暗之中。

  一个男人右手拎着个啤酒瓶,左手则握着张纸,沿着楼梯慢慢向上走。

  他来到206紧闭的房门前,先是呆愣般站了片刻,接着用力挥起手——

  “嘭”一声巨响,拳头狠狠砸在门上,他双目通红,力竭声嘶地吼道:“开门!他妈给老子开门!”

  拳头一下下砸在破损的旧门上,响声震天,灰尘扑扑洒落,铺在泥泞的地上。

  几下之后,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众人还没看清,男人便伸出手,从监控照不到的门中,将一个女孩硬生生地揪了出来。

  粗糙的手死死揪着领子,他用力一挥,周染便被摔到地上,脊骨撞上坚硬的水

  泥,闷哼了一声。

  砸在地上之后,她身子颤抖,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后,用手臂支撑着自己,想要站起身来。

  乔淮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巴掌凶狠地扇在头颅边侧,她“咚”一声撞在楼梯栏杆上,额间瞬息淌下血来,疼得身子都在颤抖,慢慢地向下滑。

  一团皱巴巴的纸被扔了下来,周染耳畔嗡嗡作响,她贴着肮脏的地面,在一片血红之中,望见了纸上的内容。

  【邺国大学录取通知书】

  血液顺着额头流淌,脊骨阵阵发疼,周染慢慢地眨了下眼,血珠下坠,模糊了视线。

  下一个瞬间,衣领被猛地揪起,凶狠地嵌入后颈,周染被迫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谁给你的胆子,谁让你报这么远的邺大,啊?”乔淮暴跳如雷,向她怒吼道,“造.反是不是?!”

  校服下的伤口被重新撕裂,周染疼得身子都在颤抖,眉眼却平淡一如。

  她神色平静,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乔淮,眼角弯弯,忽然笑了一下。

  那个从来无法反抗,从来沉默寡言,无论自己如何殴打都不会吭一声的女儿……笑了。

  “我是年级第一,就算不高考,我的成绩也能报送国内最好的大学。”

  嗓中一股股蔓出血来,周染声音模糊,漫不经心地说着:“能去第一的好大学,为什么要报其他的?”

  她声音极冷极淡,语调没有一丝起伏,落到乔淮耳畔,讥讽与不屑却满溢而出。

  “你真以为这样,就能带着那个臭婊.子一起离开这里?!”乔淮双目通红,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啤酒瓶陡然撞上栏杆,“噼啪”一声撞得粉碎,无数尖锐碎片骤然炸开,骤雨般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衣物被尖锐碎片割裂,玻璃扎入细白肌肤,血渗了出来,滴滴答答地下坠,将录取通知书染得殷红一片。

  周染扶着栏杆,支撑着想要站起来,小腹处却遭来对方的重重一击,她喉咙中咳出一口血,颤抖着弯下身子。

  衣领被重新揪起,周染没法反抗了,呼吸细的像是条丝线,冷冷地望着对方。

  碎裂的啤酒瓶被握在手中,抵上她柔软的脖颈,嵌入肌肤,摁压着脆弱的、脉脉跳

  动着的血管。

  “不想活了是不是?!”男人狞笑着,眼中怒火滔天,“老子告诉你——”

  “你别想去上劳什子大学,也别想带着那个婊.子离开!”他声音嘶哑地吼着,“你逃不了!你没法逃!!”

  男人勒住脖颈,一点点地向里收拢,让周染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咳着。

  饶是如此,她却依旧还是在笑,唇边溢出血丝来,声音轻轻的:“哦,你在害怕。”

  “你怕我去国内最好的大学,带着与母亲离开这里,”她笑着,声音绵软,“离开你这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最好两个字乍然落下,似惊雷般炸响,乔淮愣了一秒钟,面孔腾地涨红,似恼羞成怒的兽。

  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松开了周染的衣领,用力地,凶狠地,将她向下一推。

  周染被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踩在了楼梯边缘,身子因不由自主地向后栽去。

  嘈杂的声音褪去,刺骨的疼痛消失,平时头一次,她觉得自己是那么轻盈。

  像是一根无拘无束,绵绵落下的羽毛。

  她在昏暗的光线中,越过以往要走很久的楼阶,一直向下坠、下坠——

  “咚”一声巨响,身子猛地砸上墙面,巨大的,汹涌的疼痛袭来,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

  -

  好安静。

  -

  好安静啊。

  -

  “滴答,滴答。”

  -

  原本飘散的意识被一点点拉回来,耳边响着微弱的呼吸声,淡淡的,似乎马上就要散在风中。

  她慢慢睁开眼睛。

  血顺着伤口流下,汩汩地洇湿校服,溪流一般淌了满地,蔓开斑驳的花纹。

  朦胧的视线中,放在站在楼梯顶端,将自己推下来的那个人已然无影无踪。

  周染笑了笑,头轻轻地靠着墙壁,如墨长发柔软垂落,拂过被血染红的校服。

  你真的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你逃不掉的,乔淮。”

  她将这句从乔淮口中说出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还给对方。

  四周很安静,周染躺在楼梯底层,肋骨被撞断了好几根,却奇迹般的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她耳畔嗡嗡作响,身子又麻又热,像是落入了温吞的火焰之中,被一点点地吞噬殆尽。

  还差了一点

  ,

  周染闭了闭眼睛。

  指节间沾满了黏腻的血,她尝试着动了动关节,慢慢地,竭力将手伸出一点。

  指节缓慢地擦过地面,辄过细小砂石,触上了一块冰冷的玻璃碎片。

  那是刚刚从砸裂啤酒瓶中落下,一块窄而细长,无比尖锐的玻璃碎片。

  此时此刻,它正安静地躺在红色地毯中,在柔柔倾洒的星点微光之中,像是一把出了鞘的锋利刀刃。

  很快了,就快了。

  指尖触着玻璃碎片,缠了上去,紧紧收拢在手心之中。

  她将尖锐碎片握在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颤抖地呼出来,仿佛打了一个很冷很冷的哆嗦。

  碎片被握住手中,慢慢向上移,移到左侧肋骨处,在细微的颤动之间,对准了心脏的位置。

  这是最后一步。

  【致人重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故意杀人,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①

  这几天都在停电,楼道监控早就坏了不知道多久,保安室也没人搭理,不会有人发现的。

  周染对自己说。

  哪怕法医鉴定出死因,社会的舆论也会偏向自己这一边,哪怕不能判死刑,也会有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

  这么漫长的时间,足够母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找一份安稳的工作,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至于周染?

  为什么要去在意她?

  一天,一星期,或者一个月,用不了多久,没人会记得她。

  她不过是无数普通人之中的一个,像是一粒尘埃,哪怕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被风吹走,也不会引起任何波澜。

  碎片尖头抵着心脏,一下下的跳动顺着脉络延伸过来,那是生命活着的象征,碍眼至极。

  周染将手腕向外移,在几寸之外,慢慢地对准了位置,接着毫不迟疑、凶狠地向下扎去。

  “扑哧”一声轻响,碎片偏了移位置,倾斜着向上划去,扎入锁骨下方,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

  力道硬生生地停住。

  -

  周染竭尽全力,手腕用力得颤抖,青色血管绷起,碎片却依旧停在原本位置,没有向下一分一毫。

  她抬起头,泪水从下眼睑中蔓出,在朦胧的视线中,慢慢地咬紧了唇,“

  陆悦,放手。”

  ‘陆悦’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那轻快似铃的声音,说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只是沉默地,安静地看着周染。

  只是看着她。

  “求你,放手吧,”泪水从眼角滑落,周染摇了摇头,声音愈轻,“我真的、真的已经撑不下去了。”

  “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这是我唯一一次的机会,放过我吧。”

  周染颤抖着,声音被打断成好几个小节,被血晕得模糊不清,“放过我吧。”

  她想将碎片向下扎去,可是依旧有一股力抵着手腕,阻止她继续向下。

  ‘陆悦’一句话都没有说,轻轻地摇了摇头。

  周染闭上眼睛,再睁开。

  昏暗的楼梯中空无一人,只有她,还有满地的玻璃碎片。

  ……还有那些从砖瓦的罅隙之间,透进来的星星点点的光。

  像是提着灯的萤火虫,像是海上涌起的无数星辰,不管不顾地向她涌来,违背她的想法、违背她的意愿,冲破层层叠叠的伪装,用力击碎所有枷锁。

  “哐当”一声,碎片砸到地上。

  周染咳了几声,她抬手压紧自己的腹部,望向着隔壁207刚刚被打开的房门,还有哆嗦地站在门前,满脸惊恐的小洛。

  “报警。”

  周染冷声说,“帮我报警。”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

  ①《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第二百三十四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