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桥的花船自打出了事儿以来也被挪开了,才子聚集吟诗作对的佳地搬到了西街。
天气转暖悬挂的尸首自是不能多放,崔寄成命人装了起来随便找了个野坑埋了,而这桥头上又有生出了新的花样。
侍卫搭了把椅子在凉亭,崔寄成仰坐在上悠闲自在地喝着酒。
他面前跪着几个百姓,身上捆着绳索,不敢大动,耷拉着脑袋,嘴上不停地说:“大人,小的们什么也没看见。”
崔寄成抬了抬眼皮,甚是有些不耐烦,道:“近几日听多了这句话。”他小指塞进耳蜗,清理着耳中的秽物,坐起身时将杯子交到了身侧的侍卫手上。
崔寄成说:“吊起来,给我想,何时想到了何时放下来。”束起的马尾搭在胸前,他往后甩了甩。
话落他接过酒杯,翘起二郎腿,面上虽带着得意,内心难免觉得慌乱,这案子拖得越久麻烦也就越多。
百姓封了嘴绑着双手就这样悬挂在了前几日吊尸体的位置。
“那鬼面暗卫的尸首可有人动?”崔寄成问道。
身旁人俯下身子想了想,答道:“派人彻夜盯着,目前尚未有人来挖尸,不过将军放心,只要来了人属下便活捉。”
崔寄成淡笑,“景家沉得住气,封沛琛如今还在宫里不走,等着调令援助景听尘,景听尘这一仗打的够久,赤蛇,傲狼两个崽子向来不和蹲守着泗州,能让她打这么久,女子终究成不了气候。”他仰着身子,丢了一颗葡萄到嘴里,“吃朝廷的粮,事办不好,我看她能撑多久。”
封沛琛应是听了南璟王的话,留在了宫里不返回南璟,泗州虽属旱地,可却背靠漠原地界,断不了敌军粮,打拖仗,但若是封沛琛援助进攻,一举歼灭是最快的方式。
“将军,这些皆是浔安有名的铁匠。”一铁甲侍卫带着一群莽汉走来。
崔寄成一个起身,打量着跪在面前的人,众人皆是挽着袖口,粗胳膊粗腿肩胛高耸,手臂被铁屑染黑。
崔寄成看完说:“手伸出来。”
几人照做不敢延误,一双黢黑布满老茧的大手掌亮出,比寻常铁匠的要多上几条裂纹。
“是汉子。”他端坐起身子,将一只脚踩到小凳上,“前些日子南街出了刺客闹事,有一红影大侠一闪而过解决了刺客,朝廷悬赏找到此能人,这飞镖便是线索,认认,这东西是谁打的?如实交代赏银百两,若是冒领功劳后果清楚。”他随手将桌上的飞镖扔到地上,然后抽出腰间的铁剑重摔在桌上。
铁匠们打了个哆嗦,一人捡起面前的飞镖,细细端详,接着传了下去。
见着人头一个个地甩了起来,崔寄成双眼一闭,手拍在自己额头上,此事棘手。
“大人,这东西小人认得。”跪在末尾的一铁匠说道。
崔寄成双眼一亮,招了招手,那人跪着挪到他的面前,崔寄成问:“你可看清了?”
那铁匠反复确认了一下,点点头,说:“这飞镖虽非小人打的,不过小人小时曾和父亲在大北各地做打铁生意,这飞镖乃是生铁没有塑性,比较脆,所以生铁我等几辈传下的手艺也锻造不出此等飞镖,唯一能做到的怕是只有泗州王家铁铺,铁铺在铁匠行有些名声,不过打铁匠是漠原人,也只替漠原人锻造兵器。”
崔寄成摸着下巴,想着这回事儿,说:“具体点,哪个位置。”
“长谷关下的小镇。”
崔寄成撇了他一眼,吩咐旁人说:“先带下去。”
他背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想事情来龙去脉,悠悠道:“长谷关下的小镇,过了淇城是崂山,崂山上百里又是汝城,再往前才是长谷关。如今景听尘所在的位置正是淇城。”
铁匠称只会帮漠原人做兵器,那道红影定然不是中原人,但像漠原此等高手怎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浔安,顺道帮顾司宜逃脱,顾家通敌叛国这事儿似乎没完。
崔寄成骤然睁眼,站起身,将桌上的剑收回鞘中,“走,带着那铁匠进宫面圣。”
宫里,景白烯正和太后在常武殿下棋,景白烯指缝黑子落盘,阿拉真面上浮出笑,说:“太后赢了一子半。”
“将军棋下的好,没想到输也能输的这么不显痕迹。”太后手搭在阿拉真腕上脸上带着笑。
景白烯颔首,道:“是臣技不如太后,故而输了。”大宝推着轮椅到小桌边,宫女摆好了刚煮的茶。
茶中加了陈皮、夜息香,已经掩盖住本身的茶香,飘出一股透心凉的味道,景白烯适当的抿上一口,对宫里这种喝茶的方式他不是很习惯。
太后察觉到景白烯面色难看,于是问道:“夜息香醒神,加了些,将军这是不习惯?”
景白烯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杯子,笑着说:“一盏清茶品甘甜,忘忧遣散茶香间。”他抬起眼,“太后,这茶解忧,靠的是苦涩后的一丝甘甜,加了夜息香陈皮,臣尝不到能解愁的味道,倒不是不习惯。”
“将军有何愁?”太后放下茶杯。
景白烯适当性地又喝了一口茶,才道:“家妹入宫四年,当初因顾家之事被禁足,如今解了禁足,得太后仁慈封她做了女官,家父生前在世时,对妹妹也是疼爱有加,顾家只剩下这一个姑娘,前些日子小寐梦到父亲,他想让我带妹妹回偃台,臣为此事烦恼多日,不知太后可否行个方便。”
景白烯说话让人不忍拒绝,强大的气势全然不像是在商量,搬出景老将军更是没有理由让太后拒绝。
太后撇了一眼身后的阿拉真,阿拉真会意说:“景将军,绾女官人已是二公主殿中的人,若要出宫去偃台,得消除官籍,也应该先问过二公主的意思,二公主还未有封号又同崔家定了婚约,太后若是随意调动,难免让公主面子挂不住,日后嫁了人。”
话还未说完,景白烯摆手道:“臣明白太后的意思。”他抿嘴一笑,“若太后能将家妹官籍消除,日后景家定权力以保陛下江山,臣也愿入宫复职替太后震慑朝堂。”他举起手中茶杯。
太后抬眼看着他,景白烯是个人才,她心里清楚,虽然折了一双腿,先皇曾多次提出让他入宫复职,皆被拒绝,若是他恢复原职替自己卖命那届时朝堂便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是一步好棋。
太后思索片刻,谄媚一笑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见太后喝完,景白烯这才饮下透凉的茶水,太后将顾司宜留在宫里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牵制景家,若是此目的达成,那她也没有必要将人扣留,与其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不如抢先一步,顺着太后心意走。
阿拉真倒好了第二杯茶,便见常真入了殿,“太后,崔将军有事求见,南街闹事的刺客有线索了。”
太后下意识看了一眼景白烯,景白烯拱手说:“臣先告退。”
“喧他入殿,将军即要官复原职,不如也听听这案子如何断。”太后摆手,常真尖着嗓子喧了崔寄成。
崔寄成入殿行了礼,抬眉见着景白烯略微带着诧异,他说:“太后,事情已有线索,根据铁匠叙述,红影微臣推测乃是漠原人,拥有此等飞镖术又非中原人士,鬼面暗督卫孔信横死牢中,七号奉命看守的人是太傅,可以断定七号同那红影刺客是一伙的,而这太傅。”崔寄成斜眼瞄了景白烯,然后单膝跪地,高声道:“危及皇权之人尚在浔安。”
“你的意思是?”太后漫不经心捏起茶杯。
“景大帅可以一举拿回泗州却迟迟拖着战事,其中是否另有隐情,望太后授大理寺特权彻查景家。”崔寄成紧盯着景白烯。
景白烯却是一脸不屑,淡淡一笑。
“景听尘拖延战事,景将军早同哀家讲过。”太后撇了他一眼,继续说:“寄成,你回宫有些时日,哀家虽未明面赐你官职,但默许你在大理寺做事,此事应由你父大理寺卿上报,这等僭越之举,哀家不希望有下次。”
太后语气生硬,怼的崔寄成哑口无言,他不敢多言看着景白烯。
景白烯得了太后示意,方才解释说:“听尘拖着战事并非其他,泗州多流民,几年来一直被困在各城内受漠原人欺凌,若是强行开战,定是血流成河,况且,铁济王淮元帅独子几月前潜伏在敌军内部,淮家只剩这一个儿子,让淮老将军绝后这事儿做不得。”
“你胡说!景白烯,淮策入敌军此事为何不上报朝廷,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你们景家玩的好啊,战事不报朝廷得受军规。”崔寄成指着景白烯大声吼,脸色煞变。
景白烯并不恼怒,不紧不慢地品着茶,说:“臣这不是已经禀报给太后了。”
“够了。”太后悠悠道,崔寄成不再说什么,低头行礼出了殿。
景白烯紧随其后也往殿外而去,一出殿门他发现崔寄成还站在殿外生着闷气,常武殿门望去能见着错落有致的宫殿,檐上站着一只老鸦,崔寄成随手从花盆中拾了一土块,重重朝着老鸦丢去。
老鸦未躲闪开,被砸中掉了下去,原本干净无暇的琉璃瓦上出现印泥。
“崔将军,这人和人的区别还真是大,这太监每日上檐擦拭砖瓦,下午各宫掌事例行检查,没擦干净还得受一顿毒打,轻则半死不残,重则丢入枯井听天由命,你这脾气一发,却无人敢呵斥半句,这人和人区别是不是挺大?”景白烯望着砖瓦,一声轻笑,继续说:“转过来想,就比那老鸦,站的比皇族高,被打了也是活该,将军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寄成瞪着景白烯,轻嗤一声,“得意什么,景白烯,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鬼面暗卫是景家的人,棋未下完,输赢未果。”
他大步流星下了阶梯,大宝侧头看了眼自家公子的神色,丝毫不为所动,崔家没有证据,哪怕猜的再准,只要没有铁证,就撼动不了景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