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雾气散了些,浔安湿冷昼夜温差大,已入了夏,身子弱的女儿仍着披风在身上。
季般般和顾司宜乔装后入了东堂街,一路瞧见了不少禁军巡逻,崔自华事发后,锦衣卫毛符宽亲自带人去了崔府,镇压西厂残部同时将里面翻了个底朝天,今夜东堂街收敛了不少,奴隶外场也未见有人跪地寻买家。
“到了。”季般般顿下脚步,抬头瞧着那乐馆招牌,今夜招牌下吊的红灯只留了一盏,老鸨也不曾出来吆喝,这间乐馆门头比旁侧气派好些,算的上是东堂街上档次的地儿。
顾司宜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随后朝着身后看了看,问:“他们人呢?”
“房顶上边。”季般般悠悠地弹开折扇,像极了来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往后你若需要杀手,便拿着我的簪子去当铺。”
顾司宜头上正戴着季般般的黑玉簪,这簪子瞧着并不独特,本来二人的簪子一年前便换了回来,但今夜在当铺换衣时,季般般将簪子又别到了她的发上。
官宦世家在外养些杀手并不奇怪,包括曾经的顾家也有,如今的景氏在浔安更是少不了,世家名下的产业会是当铺、酒楼、裁缝铺,或是像上次遇见的崔家书斋。
拿这些亏钱的铺子打掩护,养杀手藏人亦是洗宫中贪的黑银,都得靠着名下这些不起眼的铺子。常真如今被杀了,他名下的宅子银钱无子嗣可继承,不久便会被朝廷找个理由充公。
顾司宜看向别处,说:“纪桐身在礼部,大家都知六部中属礼部最穷,但偏偏他的宅子比崔家还要堂皇。”她将目光挪到季般般扇子上,直到目光上移,她才夸道:“纪家当铺生意不错。”
她说完大步流星朝着乐馆里面去,往常这时候门口定是会有招呼的人,今夜客人不多,像是东堂街这等稍微高档点的乐馆,接待的自是这一块有头有脸的人。
在别街的市井泼皮自也不会来这儿,刚入内,老妈妈扭着身子迎客上来,“二位公子来的不凑巧,今夜的闺女都订出去了。”
老妈妈脸上涂了厚粉,额间点了花鈿,浔安这点最好区分,因这乐馆青楼的女子喜在额点花鈿,世家的姑娘为了避免同她们一样,便很有默契的将此物撤离了自己的妆台。
乐妓在内也不能被尊称姑娘,老妈妈通常都以闺女称呼。
老妈妈上下打量着季般般,又瞧了瞧顾司宜,脸上的笑合不拢了,堂内所有人将目光皆落在她们二人脸上。
季般般环顾四周说:“一间上房,好酒好菜,哪位空下来了你带来便是。”
她掏出钱袋子直接全给了,老妈妈很是爽快,不曾检查,便招呼着让人将她们带进去。
顾司宜往后看了季般般一眼,才跟了上去,小道进去后,内里是大大小小十几个隔间,四处悬挂粉色幔帐做梁下饰物,风起隐隐绡动。
“二位定是第一次来吧,瞧这面生,我们这儿闺女四方皆有。”另一位老妈子带着二人到一门前停下,“到了。”
这间房内没有床榻,两面的屏风后都是摆着古琴,客人留宿皆是到乐妓自己的屋内,像是喝酒听曲儿,便是入这些偏房。
刚坐下,冷盘菜便端了上来,乐馆都是些下酒的冷菜糕点,季般般懂规矩赏了些银钱,小斯道了谢,说:“公子好生吃着,有需要叫一声便是。”
“挺熟练的,看来是烟花地的常客。”见小斯出了屋,顾司宜冷嘲她。
季般般收了扇子,揶揄轻点在她头上,道:“说的什么话。”
既是作戏,顾司宜不会将刚刚隐仙殿的事情放心上,季般般也是一样,这种默契油然而生且根深蒂固。
门口闪过一道黑影,一个沉闷的声音传来,“殿下。”
季般般抬首,说:“进来。”
门开,一男子身着黑衣,摘下了脸上的黑巾,顺道轻轻掩上门,行了礼后,那人说:“殿下,打听了,几日前,奴隶场从关外抓了些异域女子,听闻买家是宫里人付了银子,走庆州水路被官府查办,大东家单昭今日一早便亲自去了。”
单昭是东堂街的江湖流子,颇有些威信,浔安地方大,各街虽都有一方称大管事的江湖流子,但却不如东堂街的黑生意齐全,东堂街设了码头,靠近洛锦城,洛锦城专供朝廷走盐,同两大粮仓地,紫薇港、常都港设了专用官道。
瞧着东堂街的码头是个废地儿,实则是因这官道,来往的船商被盘查的太近,加上时常得塞大量银钱给这黑心官,故而商贩宁愿走山路也不再行水路。
单昭便成了这天子脚下有名的江湖混子,没威胁到皇权时,朝廷不做打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司宜听着倒了一杯茶,悠悠然道:“我早知会如此,崔以朗为了不被崔家掐住,定会预谋将单昭调离浔安,他被赶出崔家,这单昭儿子死在仇家手下,认了崔以朗作为义子,崔以朗的性子,出生名门,虽然母亲未被崔家扶正,但他骨子里的傲气怎会认一个江湖混子做义父,不过是为了赌气,让崔家父子难看,我想,这单昭如此痛恨朝廷,也并不知崔以朗的身份。”
单昭的父亲曾经因抢官银被太上皇亲自问斩,还被掘了祖坟,他对朝廷恨之入骨。
她倒好茶推到季般般面前,继续说:“崔以朗认义父虽是赌气,但像单昭这般能在江湖立名的人,定是颇重情谊,久而久之,被崔家欺凌多年的崔以朗被打动是必然的,所以,他才会设计将单昭调离浔安。”
季般般抿了一口茶,抬眼看着黑衣杀手问:“人到齐了没有?”
“回殿下,到齐了,一共五十号人乔装扮成了商客,随时听从调遣。”
季般般吩咐说:“拿赌坊管事的脑袋,给崔以朗送去。”
杀手出了门,一个飞步跃上房顶,顾司宜在屋内能听见房上瓦片松动的声音,她缓缓放下杯子,莞尔一笑看着季般般说:“呆久了,说上两句你便知道我要做什么,殿下还真是聪明。”
“是你教的好。”季般般抬眸一笑,“单昭迟早会成为朝廷一大心头患,此人常驻浔安揽了东堂街的所有生意,自打朝廷搬到浔安,宫中时常宫女稀缺,几年前刚到时,入宫的宫女便有百号人皆来自东堂街奴隶场,所以东堂街免不了与宦官勾结,单昭也安插了些眼线在宫里。”
南下浔安那年走的太急,宫里的主子皆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宫女,其余全留在了关卫,关卫收回后清点人数时,大部分的宫女都被漠原俘虏或是杀了,上千的女婢只剩了不到百人。
浔安的行宫一直是顾司宜叔父永安王代为打理,寻常除了打扫的女婢太监,没有多的人手。
而顾司宜身边的柳儿是十几年前大长公主来浔安避寒时招进宫的。
顾司宜说:“他不对皇权构成威胁时,朝廷暂不会动他,几年前的一战,大北元气大伤,靠着这些黑心产业支撑核心,一届草寇还没这个实力与朝廷抗衡。哪怕某天要反,他也不会选择从浔安开始,浔安南靠南璟,北抵关卫,酒囊饭袋也知道,拿不下。”
浔安这块宝地控住便是掐住王朝的命脉,既是命脉怎会轻易让草寇掐住,永安王在时精兵皆把守着粮仓以及各方商路,那时的东堂街,似乎没这么乱,那时候的单昭,也是低调的住在洛锦城内。
季般般听顾司宜这么说,双眸一亮,手撑着脑袋偏头问:“那若是从偃台开始呢?”
“偃台上是泗州,东是关卫隔着驻阳河,泗州常年是边关守将派的重兵把守,若是失了泗州,边将又绝不能做调动,但是从偃台踏往政治地关卫启是容易事,驻阳河河流湍急,无直达之路,当年圣贤帝南下都从浔安边界渡河。等这些叛军达到浔安边上时,援军早到了。”顾司宜说完看着她,“你在纪家长大这点事儿何须问我。”
“我还真不知道。”季般般坐端正,顾司宜提不动刀枪,但毕竟是武将的女儿。自幼在大长公主膝下礼佛,也偷偷读过不少兵书。纪家身为七处营中武将职,维护关卫皇城安危,季般般读过多少兵书连自己也不清楚。
七处营分了四职武将,三职文臣。太后所在的钟家都处营是处理小县各州官员督察的文臣。
顾司宜看了眼窗外,外面的传来惨叫声,一片混乱,她说:“又是场恶战。”
这乐馆离赌坊不远,今晚宫中巡逻的禁军也多,拿赌坊管事的人头,杀手群起,定是惊动了禁军,此时外面才如此慌乱。
季般般端起茶水喝了起来,说:“单昭去了偃台庆州,就这么杀了管事的,他会不会怀疑留在家的崔以朗?”
“他不在庆州,几个异域女子绝不值得单昭亲自跑一趟,运奴隶也不会明目张胆走水路,水路近几年盘查很紧,崔以朗在宫中任职,新官上任多少人巴结,他知这批货走的哪条线,提前通信让人盘查,单昭常做这些买卖,打通几个官府不成问题,况且刚刚打听到买家是宫里的人,此事不是更容易?异域女子这些话不过是掩人耳目,这批货打通不了,我猜。”顾司宜看着季般般,眼中渗出笃定,“是私盐。然而,崔以朗这贼喊捉贼的戏码若是被单昭知晓,必定会翻脸,拿管事的人头,让崔以朗来找我,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看能崩多高。”
季般般宠溺的笑笑,手撑着下巴,说:“今夜恰好巡逻禁军较多,管事的被杀了,回头崔以朗也能说是惹事了被抓的,你给他留了后路。”
“不留后路这人不就没了吗?刀如果断了,重铸会很麻烦。”顾司宜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她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崔以朗亲自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