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浔安的前一日,万里晴空就着一场大雨,如珠帘垂暮皇宫,混着阳光天边挂起一道霓虹,无风无雷白水卷尘土汇成污流淌在沟壑间。
顾司宜抬眼朝着屋外看去,手里的墨块停了,因为这场怪象,书筵厅异常闷热,蚊虫叮的她手臂泛红。
孙时鲤停笔,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将她拉回神,说:“今日这天怪,免不了蚊虫聚多,过了七月更是,将这艾草香包佩戴上。”
孙时鲤摘下自己腰间的香囊,香囊绣的别致,蓝色锦缎搭上百合图样,瞧着赏心悦目。
顾司宜回神,将袖子往下拉了拉,书筵厅不许焚香,没有驱蚊虫的东西,倒是让她不能适应,她接了过来,“多谢编撰。”
正当她将香囊别到腰间是,孙时鲤望向窗外,太阳雨来的快走的也是悄无声息,她说:“东边日出西边雨,宫里曾有一说辞,这怪相是狐狸娶妻的征兆。”
“不过是编出用来哄骗四处贪玩的孩童罢了,编撰还信这些。”顾司宜笑道,将孙时鲤面前的书本整理好。
孙时鲤说:“世间万物有定律,就比这狐狸娶妻也是印证过,你不信?”她倒上茶水,眉间微蹙。
顾司宜确实不信,这事儿说出来就是莫名的荒唐,孙时鲤端起茶杯说:“十三架五列封蓝线的,拿过来。”
“那是前朝的史册?”顾司宜听孙时鲤说过,书筵厅内有部分前朝的史册,未被转移到别处,而这部分史册皆是一些宫中饭后闲谈的话题,不会有人在意翻看。
她将史册从书架上取下时,还带了一些白灰下来,这白灰是刻意撒的防止书虫毁坏。
顾司宜跪坐在案前,将封了蓝线的书拆好,推到了孙时鲤面前,孙时鲤撇了一眼,道:“这本书只是瞧着厚,没写多少东西,你翻翻看。”
顾司宜虽是茫然,还是照做,因为撒了白灰的缘故,翻着散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她读着上面的文字,目光停留在时间上。
孙时鲤说:“这史册是家父所记,大夏世玄末年,夏朝怀德公主同永安王嫡子大婚,也就是先皇。”
“这上面只言片语瞧不明白,怀德公主,后宫中并未听过这位娘娘,先皇妃嫔众多,部分都是选秀朝臣之女。”顾司宜看着上面一段文字,就记载了先皇大婚的场面。
这些事情她并不知,算算时间,那时还没有她,宫里也不敢有奴才议论这些已过的事情。
孙时鲤倒好茶递给顾司宜说:“因为另一册详细的被烧了,我听家父说大婚当日,红妆万里,朦艟千艘锣鼓不断,但这天不遂人愿,偏偏下了太阳雨。随亲的皆是精锐骑兵,那一夜,夏朝灭。从那后,前朝旧部城楼自缢大喊,白日雨狐狸娶妻。”
“那怀德公主呢?”顾司宜从不知前朝有这样一段故事,她知大北皇位来的不正,当年屠尽夏朝皇宫数万人,就是顾家打的头阵。
至此那段史册所记载的顾家是多么不堪,太上皇即位,圣贤帝入主东宫,太上皇在位七年,刮空了夏朝国库,修建关卫行宫。
孙时鲤悠悠道:“有人说公主死在战乱中,也有人说她跳河了。”这段故事记载后,被太上皇烧毁了,但父亲记载了一点藏在书筵厅角落,一个看似危险却又极其安全的地方。
“没寻见尸首?”顾司宜问道,没人说过怀德公主还活着。
“不知,应是寻到了尸首,听说在夏朝皇陵中有怀德公主棺椁。”孙时鲤抿了一口茶水,“明日朝廷回关卫,我不一同返回,整理完泗州一战的史册再回去。”
她观察着顾司宜的表情,顾司宜面色凝聚,喝茶时目光都落在窗外,枝上飞来一只麻雀叫了两嗓子留下一点白到地上。
顾司宜被拉回思绪欲言又止,愣了好一阵,她说:“我想告假。”
“做什么?”孙时鲤很是淡定,将桌上的茶壶撤下,自己研起墨来。显然她对顾司宜提出的要求并不感到意外。
顾司宜说:“我要去庆州,查漕运总督杨广,太史院内有耳目,我不想让旁人知晓我去了庆州。”
孙时鲤手顿了一下,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忙着手上的事情,漫不经心地说:“即然你不想让旁人知晓,为何又要同我说,七品研磨官调查漕运总督,我若是检举,这监牢你蹲定了。”
“我知道,但我必须得去,所以需要大人帮忙隐瞒。”顾司宜挪了方向,将手端正搭在腿上,孙时鲤一向刚正不阿为其本分,听到这样的话自然不会放顾司宜离开。
“你可知今日一早我为何要你去景大帅那里取泗州战报,庆州的征兵部署册。”孙时鲤悠悠转动手里的墨块,一脸严肃冷声问道。
顾司宜一早没有怀疑过什么,毕竟宫里人都知她和景家的关系,但孙时鲤此时提出来了,她顿时反应过来,说道:“即入太史这拔葵啖枣的事我不会做。”
“从那夜送你入宫我知你铁心查顾家的事情,鬼面督卫让你篡改史书,名正言顺同我去庆州修证,你知这利害关系,倘若今日一早你这么做了,那跟踪你的商棋便立刻带人揭露,你在监牢永无翻身,很庆幸你没有。”孙时鲤曾以为顾司宜这等娇养出来的女儿自私自利是常态。
在这深宫中,大家闺秀教导以己为重,以族荣誉而活,被人主宰,关卫的女儿活在框架中,以伦理道德让她们成方成圆。
孙时鲤那日在锦衣卫门口正巧听到了崔以朗和顾司宜的谈话,她等了数日,顾司宜完全没动史书的心思。
孙时鲤站起身,“起来吧,准备何时启程?”
顾司宜抬眼望着孙时鲤,她赌赢了,“后日一早。”听孙时鲤的说法,孙时鲤早知她要去庆州,故而才向太后提出留下修缮经传,她赌孙时鲤的同时,孙时鲤也在堵她。
孙时鲤应声,看向外面时,正见翰林院的学子背着包袱朝屋外而去,谁不盼着回到关卫,回到那片繁华之地,依依水乡终不合适壮志凌云雄鹰。
季般般从城外回来,一入正街便安堂玉清而去,今日没人会注意到她,宫里忙着收拾包袱,此次行水路直奔关卫。
安堂玉清生意不减,少了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混迹大堂的人穿着土气降低了档次。
季般般推开阁门,纪恒正背对着她,目不转睛地瞧着窗外,这间屋子正能见到景白烯曾经住过的院子,院子像是许久未打扫,落叶灰尘积满地。
“景白烯入了宫,想来这院子已经慌了。”季般般站到他的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
纪恒一声轻笑,道:“景白烯,是个狠角。”当初景白烯能狠心杀了自己景家培养的亲卫孔信,便能探出几分这人的狠戾程度。
“师父着急叫我来所谓何事?”季般般跟在纪恒身后,到小桌前坐下,还是去年冬季坐的这个位置,不过桌上煮茶的小炉因天气热被撤下了,桌上备了一些药茶泡着冰块。
纪恒说:“孙时鲤留在浔安,为顾家姑娘去庆州给足了机会,她何时去?”
季般般将药茶挪到一旁,给纪恒杯中倒上热的,说:“没问。”
“你不和她一起去庆州吗?”纪恒装作不在意地问,吹了吹杯中的烫水。
“我不去,她查顾家的事情我跟着去做什么,况且朝廷回关卫,我若是半路走了,定会被太后发现的。”季般般回答的坦然。
纪恒见杯中的水吹不凉,索性放到了桌上,说:“我如今的身子到关卫走不了水路,坐不了船,这次你得去庆州。”
季般般喝着药茶,抬眼皱眉,她抿着下唇等纪恒解释。
纪恒闷声咳嗽一阵,说:“我已同太后说让你陪着我绕路走偃台,你跟着她去庆州,我查过。”纪恒说话时瞧了一眼允乔。
允乔点头会意出门守在门外,直到门关上那一刻,纪恒继续说:“前朝旧部卓将军当年护送顺王世子逃亡后,先皇登基时在夷州剿灭了二人,但这世子在民间娶了一妻,留下一子隐藏在庆州,此次你要前去找到这个孩子。”
“顺王世子的孩子,虽然是夏朝皇族血脉,可非前朝皇帝直系,日后朝中要人认她的血脉怕是很难。”季般般说道,顺王是夏朝皇帝嫡兄,这孩子也算得上同堂皇族姓夏唯一的子嗣。
“不重要,麒麟儿,我想听听,找到这个孩子你会怎么做?”纪恒问道。
季般般说:“师父当真想听?”她点燃桌上的香炉,从窗口飞进蚊虫在香炉四周转了转便停到了桌上,“是个聪明的就杀了,蠢的就留下,真假都无所谓,指鹿为马靠的不就是权倾朝野,师父让我亲自去办此事,应该不仅是让我去寻这个孩子。”
纪恒捋捋胡须道:“当年卓将军带走了你母亲的信物,怀德公主的信物有助于你日后光复夏时震慑朝堂,当年夏朝精兵皆拿此信物可调遣,我猜,如今的昭邱土匪横行,其中定有隐藏的夏朝军。”
季般般仰头轻叹说:“她从未提过信物一事,她并不信任我。”她别过头不去看纪恒的眼睛。地牢中暗无天日,她从得不到母亲的半分好脸色,她脖上的伤疤是怀德公主留下给她唯一的东西。
“当年你太小,不提也是怕给你招来杀生之祸,孩子,你莫要....”纪恒话未完。
“师父,你说我到底是不是圣贤帝的血脉,太后说,我和圣贤帝很像。”季般般不经意问出这句话,淡淡一笑,她只能清楚地记得母亲说她没有父亲,她是野种,见不得光的臭沟水。
纪恒沉默须臾,说:“如今在宫里,你就是圣贤帝的公主。”纪恒坚定地看着季般般希望能说服她,他不知怀德公主跟季般般说了哪些,先皇让他抚养季般般的时候,他便猜到了季般般的身份,季般般的父亲是谁,只有死去的怀德公主知道,那具尸骨陨落在东宫地牢连冬日的最后一束梅香都没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