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仪殿前司天监设好法坛,四周皆由锦衣卫把守,天一亮起了风,狂风卷着白绫殿门不得不闭上。
朝臣跪地喧听象师诵读太后生平,鼎炉香烛不断,举国悲痛撤元宵红灯,设宵禁表哀思。
唯有一人可坐于陵前案边,孙时鲤记下最后一笔抬首望向门外,门外毫无动静,小太监将研好的墨台往前推了一下,孙时鲤捏住袖子,继续记载象师所诵读的内容。
狂风挂的白绫晃动,将太仪殿的招牌卷落在地上,剧烈的响动将一切打断,朝臣们的垂首纷纷转头向外看去。
这时殿门开了,太傅跨门而入昂首挺胸,手举戒尺入内,他仿若狂风挂进殿内的尘土,迷了众人双眼。
顾司宜跟在身后,默默地走到孙时鲤的旁边。
孙时鲤看了她一眼,将目光落在太傅身上,仿佛读懂了太傅此举,顾司宜接过小太监手里的墨块然后低下头研起墨来。
季般般盯了顾司宜一阵,然后微微轻笑,她站起身,季锦十也缓缓爬起来,然后往季般般身侧靠了靠。
象师挥手命人加跪垫,宫女刚走两步,太傅抬手打断藐视众臣。
他站到大殿最中央,举起戒尺高声喊道:“太后殡天,臣思定痛非,这把戒尺是太后所赐,让臣归正陛下言行举止,因为,这天下,这国号是承德,大北王朝几番波折,如今剩下年幼帝王,为臣者,应忠,而这忠便是将王朝归到天龙脚下!”
太傅脖上起了青筋,半举戒尺仰天,一阵妖风附和,拍的大门作响,侍卫见罢连忙将大殿门关上,隔绝狂风后殿内安静了不少。
在场之人都听懂了太傅这番话,阮望秋见池昌庭欲要起身,一把扶住将人搀了起来,池阁老闷声咳嗽,阮望秋抚上他的背后。
顾司宜这时才抬眼看季般般,季般般微微一笑回应她,这一笑被封意晚瞧见记到了心上,她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明明眼中带着狠戾,却在看向顾司宜的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
阮望秋说:“太傅此话可是在指责阁老?朝堂众臣有目共睹,奏则交由太后之时批阅的如何,阁老手中精兵镇守浔安粮仓这是不是忠?阁老为陛下代改奏则这是不是忠?阁老致仕年靠汤药撑住身躯只因陛下年幼无法理政!这是不是忠!太傅是文臣元老,受天下学子敬仰,三姓九族皆敬重太傅,太傅此举是要天下人寒心。”
阮望秋能说会道像极了池阁老年轻的时候,顾司宜虽未见过年轻的池昌庭,但是在宫中时常听人提起,唯一不同的是,阮望秋说话皆是满身正义,许是受了三姓九族的影响。
“若是忠,那便要将皇权归还圣上,我听闻太后听信景大帅受伤与阁老有关,宫中更有传言称阁老同远嫁的易初公主联系甚多,公主是大北的公主,但是远嫁漠原已是可敦,两国交战,怎可有来往,阁老若是心中坦荡,那便让鬼面军搜查丞相府!”太傅气势十足,震的朝堂无人敢言。
他不会将黑牌的事情轻易吐露,因为先皇收回的时候他曾应声不会告知旁人,他将这事告诉顾司宜的时候已是违背诺言,毕竟那段历史不耻,现在不宜视人。
崔以朗这时从后门溜了进来,悄悄到顾司宜身侧,低声说:“安排好了,围住了丞相府,随时待命。”
池阁老捂着胸口,九十高龄的他靠着汤药支撑身子,纪恒造反的时候他险些丧命,如今太傅朝堂逼迫,一股血气闷在胸间无处散发,终于,他憋不住,一口鲜血洒在灵前。
众臣连忙围了上去,季锦十后退两步,抓着季般般的衣角不敢大动。
池昌庭咧嘴笑了,齿缝中尽是鲜血,他指着云太傅,大声喊道:“我为官三朝,见惯血洗城楼,也尝遍尔虞我诈,泱泱大北何时有人疑我不忠,先皇将黑牌交由我手,为的便是不让王朝落入外臣手中!”
他仰天大笑,神色充满讽刺,当他自己说出黑牌的时候,顾司宜知道这局输了。但凡从自己口中说透的谎言都容易被原谅,只要幕后黑手不是他,就看阁老是保全自己名声,还是揭露先皇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
只见池昌庭缓缓站起身,他的眼光落在横梁之上,大笑间他道:“今日是天要亡我,来日也必定有万千学子为我讨伐声张,谋权篡位,乱臣贼子,这些罪名尔等想要安插,便请随意。这天下今日我还给季家,还给先皇,来日酒泉之下相见,诸位请记得我这番话,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谁是圣贤,谁是奸人有目共睹,朝堂这染缸今日我不参了。”
话落,池阁老用尽浑身力气,奔向太后金棺,季锦十吓得连忙躲开,众人惊呼慌忙上前,终是晚了一步。
一声巨响,鲜血四溅,金棺不见震动,红迹染遍灵堂,时间静止,顾司宜愣在原地,她握着墨块的手忍不住发抖。
池昌庭撞死在太后灵堂前,他死了,为先皇保留清白,不让丑恶揭露。
他是忠但他也是奸,顾司宜被他的举动所震惊,到底是怎样的人,倒死都要愚忠,他死了,顾司宜没有办法去修订史册,因为恶人的刽子手陨落。
池昌庭撞死朝堂,自有文人以此举歌颂,称他是忠臣,先皇所做的恶事永远背在顾家身上,如若她写出与文人歌颂话语不同的事情,那她便是千古罪人,以权谋私。
季般般向来面如止水,这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顾司宜。
太傅无力的跪在地上,外人口中是他逼死池昌庭,除了满堂惊讶,太傅大笑,那笑声带着哭腔,他怒吼道:“愚忠!真是可笑。”
季锦十见着鲜血双眼瞬间彤红,像是被恶灵附体,逐渐兴奋,他蹲下身查看阮望秋怀里的尸体,头颅被鲜血覆盖胡须上都黏在一处,“来人,带下去。”他声音颤抖,小太监这时才颤颤巍巍走来,将池昌庭的尸首拖下去。
阮望秋双眼含泪,他垂首,在尸首脱离指尖那刻,他说:“太傅逼死阁老,可满意了?”
“到底是我逼死他,还是他在用死隐瞒什么,自有天道知晓!”云太傅毫不畏惧,池昌庭的命不值钱,但是大北王朝留给后人的必定得是功德无量。
他这一头撞得不是自己的清白,是先皇罪恶的庇护,是为阮望秋官路的云途,是大北腐败的坟墓不被人掘出。
孙时鲤低声说:“你看到了,你没有办法在浑浊染缸中挑出白布,官者为名,帝王亦是如此。”
顾司宜缓缓转头看向她,“你说的不对,白布无需入染缸,濯莲不受淤泥所染,只是这世间人人只羡花中王,极少有人愿做池中莲,天下需要的是万夫莫开之将,更需要革新运筹之君,他不配为君主谏言。”
顾司宜这番话自然也是被崔以朗听到了,崔以朗说:“我赞同女官人说的,孙编撰,你身为史官置身事外是应当,做人有私心,但是为官,心中得装有百姓,你留给的后人的总不能只是白纸黑字。”他双手环胸目视前方。
顾司宜低下头走出了大殿,孙时鲤教她看遍朝堂,看透人心去领悟史官的责任,这没有错,她一心为家族正名,是对还是错,还是说逝者而息,她至此不再追究。
季般般看着顾司宜的背影终是没有追出去,她吩咐太监,“将陛下带下去休息。”
小太监会意将季锦十带了下去,季锦十的龙袍上还沾着池昌庭的血,这一幕将他吓得不轻,季般般将遣散众臣的事情交给了毛符宽,景白烯不在,那禁军锦衣卫便要控住整个皇宫才能占上风。
一出殿,季般般没有着急去寻顾司宜,允乔早候在殿外,两人穿过太仪殿走廊,往后宫的方向去。
允乔见季般般面色不对,于是问道:“公主,接下来要怎么做?绾女官人让你执政这一出,全然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季般般顿下脚步说:“不怪她。”
允乔直视季般般说:“公主,恕奴直言,若是池昌庭不死,那殿下便能借他的手将王朝搅乱,而后利用三姓九族寻一个契机顺利做天下主,但是殿下如今执政,倘若有天做了帝王,也会被后人称作乱臣贼子,公主当真要为了一女子毁了前程,毁了大人多年的苦心谋划。”
自古称帝讲究的名正言顺,季般般的师父已是乱臣贼子,她要将大夏国号复原,只能让大北腐败,她若是执政,那天下腐败便成了她的错,顾司宜并不知纪恒为她谋划的到底是什么,这一刻季般般想是否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顾司宜。
没有哪个帝王愿意被称谋权篡位,顾司宜这一出阻断了她的野心。
季般般沉默半响看向允乔,眼中似是有钢刀直入,允乔垂首不敢多看。
季般般说:“我会想办法,池昌庭一死,景白烯得知消息后会连夜赶回来,调所有禁军守住城门,陛下有令,单独觐见。”
允乔应声,季锦十任何事情都听季般般的,哪怕圣旨未下,季般般一句话也是圣旨,允乔绕过季般般,抬眸之际正好见顾司宜走来。
季般般察觉异样,转过头眸中的冰冷在瞧见顾司宜那一刻变得温柔起来,“可有被吓到?”她嘴角含笑走到顾司宜身侧。
“不曾。”顾司宜摇摇头,能吓到她的不是血溅金棺,是人心万恶不明事理,“他咎由自取,不过我似乎害了先生,朝中如今皆以为是先生逼死了池阁老,殿下往后执政,我希望殿下好好教导皇上还天下明君。”
季般般面上的笑淡了下去,她伸手将顾司宜拉到怀里,这走廊很是空荡,能路过的奴才远远瞧着只敢绕道。
季般般问:“倘若有天,昭邱的夏朝遗军攻破了关卫,天下易主......”
“殿下为何要提这乱臣贼子行径?”顾司宜开口直接打断了季般般,“前朝余孽到底是真想Ⅰⓝ扭转天下时局,还是为一己私欲想掌握世人生死而攀爬龙椅,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任何拿无辜性命去成就私欲皆是鼠雀之辈,先皇死了,但这天下总得有君主。”
季般般眉头微蹙,她不确定地问:“绾绾就这般看他们?若是,我想要这天下呢?”
顾司宜瞳孔一震,在看到季般般嘴角的淡笑后,她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四周。
她拉住季般般手臂道:“这话莫要让旁人听着,并非我要如此看他们,是因他们行为不耻,战乱受苦的是百姓,为臣心怀民生才为正道,殿下你是皇上的姐姐,大北的公主,理应为大北民生所着想,这话莫且莫要再说。”
季般般盯着她看了一阵,神色莫测,忽而间她淡淡一笑,伸手理着顾司宜的头发,“我,不过是同你说说笑。”她唇角的笑意凝聚,但是没让顾司宜瞧出一点端倪。
顾司宜是武将世家的女儿,她想要的,顾司宜不会明白,季般般想说的话,终是在顾司宜口中这句乱臣贼子下,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