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

  木轴转动发出刺耳声音, 锻刀房的木门被推开,浓郁沉闷的碳火味携着滚烫温度涌出,屋外及膝的积雪都被融化, 在稀薄日光的照射下,柔和了棱角, 如同天边的云落了地。

  已在锻刀房中待了一整天的江辞卿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老实实将丢在一边的外套披上,双手交叠藏在衣袖中, 像个老头子似的走出房门。

  今日无人站岗,除了必不可少的巡逻外,其余人都放了假, 忙着回家操办大年三十。

  江辞卿跺了剁脚, 这才出来一会就被冻得僵硬, 可能是过了那个年纪, 对这个日子提不起什么兴趣,早早就跑到锻刀房里躲着,忙活了一天也没折腾出什么。

  一是担心没有人在外头守着,二是心不定, 最后敲了块狄长杰同款废铁丢到一边, 磨蹭到孙姨让人过来敲门才肯出来。

  孙姨在江家十几年,对节日安排早已得心应手,一切都照旧、按照以前的要求来就行, 江辞卿不会提出什么意见。

  雅致大气的宅院被挂上一排红灯笼, 专门请人写来的门联齐齐地贴在两边。

  江辞卿踏过曲折回廊,屋中已摆满了汤菜, 还是按照以前那样安排, 大抵就是鱼、鸡、鹿等类, 将大圆桌摆得满满当当的。

  先是祭拜完祖宗才能上桌吃饭,江辞卿轻车熟路得折腾完,又开始每年一次的推拉,邀请孙姨和她一块吃饭。

  宅院里伺候的仆从,大多数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过年也没地方回去,江辞卿就让他们也一并留下。

  反正看着孙姨在旁边也膈应,再多几个也无妨。

  等到抬起筷子时,孙姨省不了多说几句:“大过年的还往锻刀房跑,你身体还没好全,还是应该多在房间里休息。”

  江辞卿点了点头,清冽疏离眉眼多了几分沉郁,抬了抬木筷,又觉得没什么可以吃的,只扒了口饭就结束。

  孙姨注意到了也不会多想。

  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江辞卿能开心得起来才叫奇怪。

  她又继续道:“补药还是不能断,我已经让人熬好了,等会让人给你送到房间里去,千万别忘记喝。”

  江辞卿依旧点头。

  孙姨继续唠叨,就是些注意身体、多休息,再顺嘴提一句皇恩浩荡,然后再扯到终身大事。

  白瓷小碗被搁在桌面,干干净净的,一粒饭都不剩,好似刚洗出来的空碗一般。

  江辞卿起身,让她们慢慢吃,自己先离开了。

  孙姨这才停下唠叨,柔和语气嘱咐了一句:“不要耽搁太久,早点回来。”

  依旧是惯例,吃完年夜饭后,江家家主就得去后山的小村落中转一转。

  孙姨多想也想不出什么来,毕竟这两千护卫是过了明面,以难舍旧臣的正当理由留下的,在后山建房生活跟了江家几代人。

  她曾经跟着江辞卿去看过几回,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威胁,大部分都变成了老老实实的农夫农妇,少数青壮变成了江辞卿的贴身护卫,和寻常村落没什么不一样,真的是江家念着旧情、一直养着他们罢了。

  至于防守严密则是为了保密江家锻刀术,毕竟是天下第一的锻刀世家,孙姨不仅能理解,甚至还觉得江家还是松懈了些,没有其他南梁世家防守严密,找着理由去过几次后就彻底断了心思。

  相对于前院的压抑,来到后山江辞卿更显轻快些,每一家都要进去吃两口说几句祝福,众人只将她当做疼爱的后辈,什么好的都惦记着她、留着给她吃,江辞卿才走到一半,就吃到了七八片鱼腩、四五块牛里脊,手中还拿着块羊肋排。

  衣领里塞满了红包,都知道她不缺钱,可红包代表的不仅是那几个铜板,更代表真心实意的祝福,江辞卿来者不拒,全都笑眯眯的接受,再说几句吉利话回礼。

  再出门时,被旁边早早扒了饭碗、跑出来玩烟花的小孩一脸羡慕地看着,乐得江辞卿弯腰也塞给他一个祝福。

  那小孩也有趣,还懂得回礼,扯下系在手腕的红绳给江辞卿栓上,煞有其事地念叨了句平平安安。

  通常来说,长辈送晚辈红绳是辟邪消灾,希望他平平安安的意思,情侣间则是信物、如同牵上两人的姻缘绳一般,可是晚辈送长辈……

  江辞卿还没听说过关于这方面说法,但依旧笑着揉了揉小孩的脑袋,就当辟邪消灾好了,就这样系在手腕处没解下来。

  绕着一圈后才去狄长杰家,狄家稍冷清些,他家父母在几年前被江闻道派出后就没了消息,虽无人直接说破这层窗户纸,但都默认是离世了,狄长杰没成亲之前,也是和江辞卿一样东吃一口、西蹭一家。

  在村里像狄长杰这样的人还有数十个,都由江家出钱、村中人照顾长大。

  村子里头还设了私塾、练武堂,村中小辈先是一齐上课,后头又凭天赋、兴趣分流,比如有懂计算、有商业天赋的人就安排去江家私下的铁铺、店铺等,像阿福、狄长杰这样的人就跟着江辞卿当她的贴身护卫。

  别瞧着狄长杰的五大三粗一个人,实际就是个妻管严,前两年还敢乐呵呵地邀着江辞卿喝两杯,现在他的Omega怀孕了,连酒都不敢买,所有事都亲力亲为,恨不得时时刻刻粘着对方身边。

  江辞卿看得牙酸,没坐几分钟就告辞了。

  江辞卿脚步不停,只到最后一家时才有些踟蹰地站在门外,望着格窗透中的光亮,抿紧嘴角。

  是廖家,

  廖家小院并不偏僻,江辞卿几次路过却不敢进去,胆怯着将其放在最后,只怕看见廖家夫妇悲怅的目光,若不是她的任性,廖家小女就不会因此早早离世……

  立在雪中的削瘦身影绷紧,如同一节枯瘦的竹子随时要被风雪刮走。

  如若不是她……

  想起前段时间的天真又荒唐想法,她扯了扯嘴角,觉得肩上巨石又重了些,沉甸甸地压着她,宛如厉声告诫。

  江家与皇室本就应该是不死不休的对立面。

  ——咿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木门被推开,里头热闹的嬉笑顿时停住,江辞卿茫然地抬眼望去,白面无须的阿福出现在眼前,柔和灯光将他冰冷眉眼软化,看起来竟有几分温和。

  见到江辞卿,他脸上未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和江辞卿戴着的面具不一样,他好似一直都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径直向江辞卿走来。

  “阿福,”江辞卿低声喊了一句。

  “廖叔廖姨今儿忙活了一天,懒得守岁、要早点休息了,”阿福先是说了这样的一句,继而又将怀中红包拿出来。

  “诺,今年的红包,你就别进去打扰他们了,”阿福语气很淡,把红包往她怀里一塞,拉着她往院外走。

  江辞卿怔然,转身之时瞥见格窗上映出一道熟悉身影,鼻尖泛起莫名的酸涩。

  “想喝酒吗?”

  “啊?”

  这突兀的话强行将江辞卿拉回神,面容有些青涩的Alpha张着嘴,有点懵。

  阿福大大咧咧将小臂搭在她的肩膀处,抛去了所谓的主仆之分,好似被狄长杰附体一般。

  江辞卿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问你呢,喝不喝酒?”阿福斜眼瞧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江辞卿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变成:“去哪喝?”

  “喝就行了,跟着哥走,”阿福抛下这样一句就踏雪往前。

  江辞卿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对方身上确实没有酒味,也不像喝醉的样子,才敢大步跟上。

  等阿福回家拿了两坛子酒出门,带着她绕到村子偏远处,才明白这所谓地跟着哥走,是怎样的走法。

  江辞卿默默看着不远处座座被积雪覆盖的土包,倒也不是害怕,小时候还跟着他们躲到这边烤兔子,只不过深夜过来这边喝酒……

  江辞卿觉得这是极其难得的体验。

  阿福不管她心中在想什么,直接走到一偏僻、较低矮的土堆旁,再一脸平淡地走进用竹竿干草搭成的棚子里,也不知道那么简陋的棚子是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没有塌的。

  江辞卿跟着她身后,余光瞥见石碑上刻着廖与春三字,莫名颤了颤,又想起小时候的往事,一群小孩聚在一块,她和狄长杰总喜欢往前面跑,而阿福则慢悠悠地跟着后面,身旁是廖家小女儿。

  那会的江辞卿不大懂情爱,一心只想着骑马射箭逮兔子,看不到阿福轻手将廖家小女扶上马时的温柔,只觉得这两人墨迹,时常催促着他们快点。

  还记得廖家小女被检测出、大概率会分化一个beta,阿福家里就不怎么愿意他们两人来往,不过阿福不听,还拿着她当挡箭牌,每回都要她去廖家喊廖与春出门,然后他正大光明地跟在旁边。

  江辞卿抿紧嘴角,如黑曜石的眼眸闪过一丝水光。

  阿福装作没看见,一屁股坐在地上,掀开酒坛红布,有着醇厚香味的白酒香顿时将冰凉空气驱赶,他将酒坛往这边一递,开口就道:“喝!”

  他说:“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江辞卿接过酒坛,只道:“好。”

  雪花飘落在孤坟上,旁边的草棚被大风吹的摇摇晃晃,两人坐在破草席上用力将酒坛砸到一块,嘭的一声,酒香飘荡到山下,绕到喧闹的华丽皇宫中。

  “浮生,”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十分温和,穿着精致礼服的五皇子手握高脚玻璃杯,向露台这边走来。

  身为皇子,从小到大见惯了宫里发生的各种稀罕离奇的事,很快就接受了许浮生成为自己皇姐的事,而且在他们眼中许浮生是什么身份不重要,最重要的这人是否能成为自己的助力。

  不如大皇子、三皇女沉稳的眉眼写满了自得张扬之色,显然没少因为前几日的得胜归来而被人吹捧、夸奖,开口就道:“你怎么躲到这了?”

  一身长裙的许浮生披着白色皮草大衣,如红宝石般的眼眸映着大厅内的璀璨灯光,明艳深邃的五官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无一处不显着令人心醉的风情。

  分明看见了来人,却不开口回答,摇晃着高脚杯中的紫红色酒液,被风吹来的雪花落在银发发梢。

  “是不是里头太闷了?”梁安穆走到她身边,自顾自地继续:“张家那个Alpha还在里头找你呢。”

  许浮生懒懒地倚着栏杆。

  “南梁稍有权势的世家Alpha都在这里,你有没有看中的?我帮你探探底?”他笑呵呵地开口,语气是和大部分Alpha一样的傲慢,好似Omega就必须和那个Alpha在一块,否则就是犯了什么极大的错误一样。

  “你也不小了,若是看中哪个Alpha,就赶紧告诉父皇让他给你赐婚,”作为这几日话题中心的五皇子今夜被灌了不少酒,昏昏沉沉地扯着大舌头说着他的自以为是。

  许浮生低头抿了口酒,冰凉的酒液顺着舌尖滑落到嗓子,像是咽下了一堆冰碴子,有些刺痛。

  “你一个Omega还是早点找个Alpha……”五皇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打断。

  许浮生扭头朝他一笑,艳丽的眉眼染上绚丽色彩,像是冬日里盛开的桃花,美得让人心颤。

  梁安穆呆愣住,即便看惯了后宫中的各种佳丽美人,也依旧会为许浮生的美感到怔然。

  这就是S级的Omega吗?

  他将这一切归结于AO还有等级。

  许浮生只是轻笑着向对方迈出一步,微微抬手,酒香缠绕的指尖往对方衣领抚过,依旧是那千回百转的语气,拉长的尾调上挑着道:“这里粘了朵雪花。”

  梁安穆慌张地答应了声,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

  许浮生未露出什么诧异的神情,美得自知且理所当然,只是瞥见对方惊艳眼神下深藏的、专属于Alpha的征服欲和自大觊觎,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厌恶。

  眼前无端浮现出另一个清瘦的身影,是一个完全不同她所认识、见过Alpha的Alpha,不曾有什么Alpha的傲气和侵略性,总是平等平和地看向每一个人,被她逼急了也不会用什么Alpha的信息素压制,最多无奈地强调一句我是Alpha,望向她的眼眸清亮且澄澈,像极了树林里中清澈见底的潭水。

  许浮生眨了眨眼,往后退了一步,依旧笑吟吟地道:“外头风大寒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五皇子愣愣地点了个头,就这样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变冷,大家记得加衣服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