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5日, 二十一点零二分。

  整理完了碗筷后,松田阵平和飞鸟都坐回了矮桌前。

  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两人并肩坐在同一侧, 坐在柔软舒适的垫子上。

  或许是都想起了对飞鸟而言的七年前、对松田阵平而言的四年前的那场悲剧,再者, 又是因为那个特殊的日子近在眼前,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各自沉在各自的默然里。

  已经保持着这样过了好一会了。

  无言的公寓里气氛略显压抑,唯一的动静是松田阵平依旧还在按手机按键的声响, 仿佛被放大了好几倍似的, 噼噼啪啪的。

  飞鸟在对着摊放在桌面上的书发呆, 书上的文字一句话没看进去,她手里抓着的笔, 半天也没写下一个字。

  因为走神得厉害,笔尖在笔记本空白的纸页上划出了一长道不规则抖动的线条。

  直至松田阵平编辑完了最后的文字,单手合上手机翻盖时发出啪的一下清脆响声, 这才把飞鸟神游了很久的思绪给拉了一点回来。

  “啊都划上去了……”

  恍然回神的飞鸟放下笔, 用手指摸了摸已经划在了纸上的黑色线条。

  平整的纸面在线条划下的位置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凹陷, 飞鸟的指腹抚摸过这段痕迹, 又把没有完全没有干掉的油墨给晕开了。

  松田阵平偏过头朝向飞鸟这边, 他看着纸页上被晕染得显得有些脏的痕迹还有女孩白皙指尖上也被沾染上的黑色油墨,就明白了对方还在持续走神。

  于是, 他开口打破了这段古怪的气氛:“怎么?想什么事这么心不在焉的?”

  飞鸟的手指一顿, 重新聚焦的视线落回自己手指上的黑色痕迹时, 又轻轻“啊”了一声。

  她皱起眉毛搓了几下手指, 不过那点墨渍完全没有变淡, 停下这个小动作的时候, 飞鸟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叹息的原因自然不是弄脏了手指这点小事,而是被重新打开的回忆,让她的心情变得沉重。

  飞鸟扭回头看向身边的松田阵平,后者托着脸,摆着副一贯懒散随性的表情注视着她,似乎完全没有被勾起的回忆影响到。

  “是不是因为是成熟的大人,所以松田先生才不会陷在回忆里出不来啊?”

  “哈?”松田阵平发出了一声音调慵懒的疑问语气词。

  他挑起眉毛,看向飞鸟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什么神奇物种大赏。

  这没头没尾乍一听好像很伤感的话,连飞鸟自己在说完之后,都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

  因为松田阵平在问她想什么心事,她跳过了步骤的描述,直接表达了自己心不在焉的原因——想起死去的父亲,想起小时候和父亲那仅剩不多的回忆,再者忌日当即,那份已经稳定了多年的悲伤突然被解了禁似的,又开始无限蔓延。

  松田阵平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然模样,所以才会让飞鸟觉得,他那是因为放下了所有对过去的牵绊,才会表现得如此。

  丹羽凉子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在飞鸟看来,和松田阵平是一样的,好似一切如常,不再回忆。

  成熟的大人的处理方式应该就都是这样的吧?这是飞鸟的理解。

  自从丹羽诚一殉职之后,丹羽凉子就再也不去提丹羽诚一的事了。哪怕是扫墓,每一年她都忙在工作上,哪怕抽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都没有。

  甚至,丹羽凉子还烧掉了和丹羽诚一有关的照片。剩下的唯一一张,只在飞鸟的手机里,就是飞鸟被掐着脸掐哭的那张。

  “只有不被过去绊住的人才是成熟的人,但我一直都没有办法忘记爸爸的死……松田先生一定会觉得我这样很幼稚吧?”

  少女这

  感性到有些矫情的话被松田阵平直接打断:“你这是哪听来的歪理?”

  “诶?”

  “会不会被过去的回忆绊住,和成不成熟根本就没有必然关系吧?况且,如果连亲生女儿都把自己给忘了,那样丹羽前辈才比较可怜,说不定还能被直接气活了。”

  气活当然不可能,那只是松田阵平一贯不羁的说话风格的玩笑话。

  说着,松田阵平伸手用手指在飞鸟的额头上很不客气地弹了一下。

  “嘶痛……”

  飞鸟抬手捂住了被打痛的部位,把头往后仰想躲开松田阵平的手,但又耐不住对方四肢修长,稍稍舒展开一些就轻松追上了她的脑袋。

  然后,宽大的手掌干脆在她的头顶按下,用力地揉了起来。

  “喂快住手啊!头发!头发要被揉乱了啦!”飞鸟拉高了音量喊叫了起来。

  她躲了几次都没有躲开这只使坏的手,对方反而越来越过分,零碎的头发全都被搓到了脸前,挡住了眼睛。

  飞鸟只好伸手去抓住松田阵平的手腕,用力推了几下,但全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她甚至因为头发挡住了眼睛的视觉缺失,导致一直在试图躲避而乱动的身体失去平衡,然后顺着对方手臂的方向,倒了下去。

  “……!”

  重心失衡的心慌感让飞鸟倒抽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她就被稳稳地接住了。

  头顶上的力道消失,飞鸟翻过身,终于有机会整理起乱在脸前的头发。

  顺开了挡住眼睛的那几缕之后,她才发现,此刻的她后脑枕住的,是松田阵平的大腿。

  她倒是躺得毫不客气,谁让这家伙乱揉她的头发。

  松田阵平垂眸看着倒在自己腿上的少女满脸幽怨地瞪着他看,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很可爱,可爱得他又忍不住动了想要恶作剧的心。

  不过,他很知分寸地点到为止。小动物嘛,炸毛一次就够了,再炸估计就要真的生气了。

  “心情,有没有放松一点了?”松田阵平问。

  “诶?”

  “还觉得自己幼稚吗?”

  飞鸟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记着不会再回来的人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吗?因为难过的回忆而悲伤,因为开心的回忆而快乐,这不就是人之常情吗?没什么成熟还是幼稚之分。”

  卷发青年敛起玩笑感的低沉语气,说出的每个字好像都撞进了飞鸟的心底。

  他在安慰自己,飞鸟感受到了。

  松田阵平严肃正色的模样,真的很能打动人心。

  不过,飞鸟这份差一点就心动了的冲动很快就又被恢复了痞相的某人亲自给按了回去。

  松田阵平玩笑似的说起了他自己:“我到现在为止还在给萩那家伙天天传简讯呢,虽然,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复我……你觉得我幼稚吗?”

  飞鸟愣了几秒。

  她至下而上地看着松田阵平背映着天井上电灯的轮廓,逆光之中他耀眼得要命。

  她笑了笑,使坏地答道:“松田先生有时候确实是蛮幼稚的。”

  比如那些无聊的恶作剧,再比如那些心口不一的傲娇作派,真的很幼稚。

  “你这说话怎么前后矛盾?还敢说我幼稚?”

  眼见着松田阵平又要往脸上掐来的手,飞鸟这一次直接翻了个身滚了半圈,躺到了地上躲开了。

  在对方“追击”之前,她很快撑起了身体,坐回了自己最初坐着的软垫上。

  注意力被转移,确实心情没有先前那么沉重了。

  飞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是松田阵平把她从负面情绪的涡轮中带了出来。

  躲开了“袭击”,飞鸟得意地

  朝着松田阵平扬了扬下巴宣告胜利,而松田阵平竟然承应下了这好比小学生之间斗法的幼稚挑衅,他直接站了起来,又在飞鸟的头顶按了一下。

  飞鸟:“……”

  随后,松田阵平走到了阳台,抽出了一支烟。

  推开打火机发出叮的一声,然后打火,将烟头点燃。

  “说起来,丹羽前辈的墓也在涩谷附近吧?”

  “嗯,在月参寺……诶?也?”

  “萩也在那。”

  “原来如此。”

  “明天,要顺路一起去吗?扫墓。”

  “松田先生不用上班吗?搜查一课很忙的吧,我自己一个人去没问题。”

  “再怎么忙我也要把时间抽出来吧?一年才去见萩那家伙一次。”

  听到这话,飞鸟不禁顿住。

  她似乎想明白了自家母亲每年的“忙”,只是在逃避去面对丹羽诚一的死亡。所以从不再提,所以烧掉了所有的照片。

  丹羽凉子也是个没有从回忆里走出来的人。

  “如果松田先生不麻烦的话,我就一起吧。”

  “我是不麻烦,麻烦的又不是我。”松田阵平吐了口烟雾,“我会让我的一个好友来接你,你麻烦的是他。”

  “诶?那松田先生呢?”

  “搜一的工作很忙的好吧。”

  “……你才说话前后矛盾呢,刚刚还说再忙也会抽时间。”

  “那是抽去见萩的时间,路上的时间不算。”

  “……”

  “总之到时候月参寺再见就是了。”

  “嗯。”

  一支烟尽,松田阵平站在阳台又吹了会夜风。

  走回室内后,他取下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松田先生要走吗?”

  “嗯,回警视厅。”松田阵平一边穿着外套一边答道,“我要是留下来佐藤得说我要对你犯罪。”

  提起这个飞鸟就一阵脸红。

  她难免想起了佐藤美和子那一本正经在谈论犯罪的各种措辞,什么监.禁,又是什么发生关系。

  “但我知道松田先生不是那样的人啊……”

  这种时候松田阵平又开启了他的胡说八道模式:“那可说不准,你就那么相信我?万一我是个斯文败类?你今晚不就……”

  有些人,狠起来连自己都黑。

  平时就演多了坏人的样子在此刻一点也没把飞鸟吓到,她无语得嘴角抽动了一下。

  针对这番说辞,飞鸟马上给出了个有点歪了重点的反驳理由:“……松田先生和斯文这个词就根本不沾边。”

  随便整平了下衣领,松田阵平走到了玄关处:“好了不跟你说废话了,我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