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墨镜……”

  赶回去的路上, 五条凛音远远地就发现了那只躺在雪地里的圆片墨镜。镜腿一只合上一只张开,看起来不像是意外掉落的。墨镜周围是杂乱的脚印,看形状大小应该是两个男人。

  凛音不禁握紧了墨镜。

  “我没记错的话, 这似乎是五条悟先生的吧?之前见到他那次也戴着的。”

  五条凛音点了点头。

  应该不会的。

  她掏出手机, 按着树枝键盘, 拨通了那个多年未曾联系的号码。显示的并非是空号, 而是关机。

  不会的。

  “联系不上吗?”身旁的冲矢昴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奇怪,“说不定只是忽然有事呢。”

  五条凛音捏着心脏的位置,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着。

  “抱歉。我要去找他。”

  她抬脚跑进了五条家的宅邸。

  “哈?悟可能遇险了?”被问到的人皆不屑地嗤笑道, “就算没有咒力, 以悟的智慧、体术,外加天生的六眼, 怎么可能会遇险?他又不是你这个废物, 瞎操什么心!”

  “不会的啦,悟少爷那么厉害,不会出事的啦。五条家也只有那个十年前被悟少爷扫地出门的五条凛音才会那么轻易遇险吧, 毕竟是弱鸡哈哈哈……啊啦你就是啊。”

  “别跟我搭话, 臭虫!”

  ……

  连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不相信凛音说的话,只有弱者才需要被营救,只有弱者才需要被保护。

  五条凛音垂在两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她闭上眼睛, 深深吸了一口气, 呼出的气带着微微颤音。

  “凛音小姐……”冲矢昴也知道, 她听到那些话一定十分不好受。

  “冲矢君, 拜托你一件事。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外面找他。”五条凛音抬脚准备离开。

  “还要继续吗?”

  五条凛音顿住了脚步, 回眸笑道:“嗯,拜托你了。”

  随后便跑出了门。

  冲矢昴看着她的背影,微微苦笑。

  五条凛音在雪地里奔跑着,喊着五条悟的名字。每喊出一次,她心里的不安就多了一分。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那些人说的没错,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出事。一直以来,会遇险,会给人制造麻烦的,就只有我啊。

  如果下一秒,他就平安无事地出现在我面前。一定会骂我,说我这个蠢货都在做些什么。我一定又会,沦为大家的笑柄。

  “悟!!”她再一次大声喊了出来。

  她回到了刚刚发现墨镜的地方,跪在雪地里,打着手电筒,循着那些脚印,一点一点寻找着线索。风雪砸在脸上,扒开雪地的手指冻得通红,失去了知觉,好不容易痊愈的冻疮又复发。

  忽地,她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扒开旁边的雪一看,是一枚金属弹壳。

  她站起了身紧紧握着那枚弹壳,抬脚朝前方跑去。

  “悟!悟!五条悟!”

  五条凛音一边找人,一边观察着附近的幽灵。

  可是,非常奇怪,附近竟然一个幽灵也没有。

  口袋发出了绿色的光。

  不知不觉中,她跑到了后山山脚的墓地。

  雪花铺天盖地地倾洒,穿过枯木从,砸在一块块古旧的墓碑上。呼啸的风声从耳边穿过,树隙间摇晃着婆娑的黑影。

  “悟!你在这里吗!”呼喊的声音回荡在古木林间,有些阴森可怖。

  她将手电筒照向前方,洁白的雪上,一行血迹格外显眼。

  她捏紧了手机,循着血迹快步向前走。

  血迹消失在了破旧的小木屋的门前,那个她曾经待过的小木屋。

  她走上前,轻轻推开了那扇门,空无一人,还是同之前一样阴暗、逼仄。

  总之,还是先去找冲矢昴,然后报警吧。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响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哎,凛音?你怎么来了啊,我还正准备去找你的呢!”

  五条凛音认出了这个声音,眉心一紧,迅速转过身。

  面前的人果然是浅井正泽。

  而且还不止这样。

  浅井正泽扶着五条悟,五条悟的右腹处中了枪伤,鲜血不停地往外流。白发青年垂着头,似是失去了意识。

  五条凛音一惊,捏紧了拳头,“是你伤了五条悟?”

  口袋再次亮起了绿色的光,只是,普通人都看不见而已。

  “对啊,我厉害吧!”男人满脸笑意地答道。

  “为什么?”五条凛音右脚后撤一步,握紧双拳,摆好了进攻的姿势。

  “当然是因为……”浅井正泽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松手将五条悟扔在了地上,“这家伙经常欺负你啊,你之所以会受那么多的苦,多半都是因为他吧。”

  五条凛音冲上前,一拳击在了他的脸上:“那和你没有关系!我和你的恩怨,也和他没有关系!”

  浅井正泽啐了一口嘴里的血:“别这样子,凛音,我不想伤了你。”

  “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这是我的底线。”五条凛音缓缓抬手,手里拿着一把枪。

  浅井正泽掀开外套看了看,不禁赞叹道:“凛音你真聪明啊!原来刚刚打我的那一拳只是伪动作,真正的目的是要拿走我身上的枪吗。嗯嗯!比你那个讨人厌的哥哥厉害多了!啊不对,我才是你哥哥,我怎么骂起自己来了啊,哎~”

  五条凛音的枪口对准了男人的眉心,一边警惕着他的动作,一边向昏倒的五条悟靠近。

  她扶起了五条悟,准备就这样逼着他不敢靠近,自己则带着五条悟离开。

  五条悟慢慢抬起头,脸色苍白,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瞳孔有些涣散。他看清了身旁的女人,眸子重新聚成了一点。

  “我不明白啊。”浅井正泽歪头看着面前的场景,皱眉,眼中是愤怒与不解,“你为什么维护着他啊?从小到大欺压你让你受尽屈辱的人是他,在你被父亲虐待的时候冷眼旁观的是他,十年前无情将你扫地出门的是他……你为什么要维护他啊?”

  他边说边向两人靠近,“莫非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

  “不准再过来!否则我就开枪了!”

  伤疤?那些伤口,从来都没有愈合。

  “我知道了。”浅井正泽在距离两人约一米处停了下来,抬头一脸恍悟的表情,“是因为凛音太善良了啊,对了,太善良的人、太好说话的人就会被欺负。嗯嗯!不过善良不是凛音的错,错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所以你就这样子保持现状就好,我来替你守住这份善良。所有欺负你的人,我都会一个不留的——全部杀死。”

  他的眼睛露出了仇恨的光,是杀人魔的眼神。他还在不断靠近,完全不顾黑洞洞的枪口。

  凛音咬紧了牙关,对准他的眉心,扣动了扳机。

  然而,男人并没有应声倒下。

  蓝色的蔷薇花瓣在两人间纷散而下。

  凛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这把,竟然是外表重量都和真枪无二的一把玩具枪。

  浅井正泽笑着从后颈处掏出了一把手。枪,“蓝色蔷薇的花语是,不可能的奇迹。”

  话音刚落,一枚子弹便穿入了五条悟的肩膀。

  “啊……”五条悟受痛瘫倒在地,五条凛音捂住了他出血的肩膀,斜眼看向浅井正泽。

  “留下来一起喝杯茶吧。”男人说道。

  *

  此时的另一边,冲矢昴正按照和凛音的约定,在五条家打听着五条悟的下落。根据众人的口供,大约二十分钟前,五条悟还在这里。有人见到他跑进了雪地,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五人知晓。其实也极有可能,五条悟只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而从大家的口中也能知道,五条悟本就是个行踪不定的人。

  正当他准备上二楼时,一大群人从楼梯上涌了下来,神色十分慌张。

  与此同时,浓浓的烟雾由上至下散开,带着灼烧的热量。

  “二楼着火了!快跑啊!”

  “咳咳!!咳咳咳!!”

  “呜哇!妈妈!妈妈!”

  场面一时间十分混乱。

  砰!!

  忽然,随着一声巨响,一楼的某个休息室发生了剧烈爆炸,火焰从里向外涌入了大厅。

  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并没有喷水,火势转瞬间变得不可收拾。

  冲矢昴捂着口鼻,俯下身子穿梭在人群中,抱起了那个娃娃大哭的孩子,迅速冲出了大门。

  站在外面的庭院可以看到,整栋房子被熊熊火焰包裹着,黑烟升腾遮蔽了天空,空气中满是呛人的刺鼻气味,不时传来轻微的爆炸声。

  冲矢昴看着着火的房子,不禁蹙紧了眉头。

  从刚刚休息室的情况来看,引起这场火灾的恐怕就是爆炸。但是,到底会是谁做的。难道说,五条悟先生的失踪也和这件事有关吗?是仇视五条家的人?

  如果这样的话,那凛音……

  他心里一惊,转身准备去找她。

  “救命啊!”一个求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冲矢昴顿住了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名女孩被火包围着,站在二楼的阳台处,似乎没能及时逃出来。浓烟弥漫着,看不清她的相貌。

  “咳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谁……”女孩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呼喊着,晕倒在了火中。

  在场的人都不敢进去营救,消防车一时间也赶不过来。

  冲矢昴捏了捏拳头,脱下外套在喷泉水处浸湿,顶在头上冲进了火场。

  *

  昏暗破旧的小木屋里,风雪从木板的缝隙中灌入,温度降至了冰点。

  五条凛音的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棉服,嘴巴被胶带粘住,手脚被绑了起来,用来绑她的是柔软的布条,虽然无法动弹,但并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

  相比而言,五条悟被粗劣麻绳捆在了柱子上,麻绳紧紧勒在受伤的腹部,被鲜血染红。本就穿着单薄、如今又失血过多的他全身冰冷,肌肉止不住地发颤。

  只穿了一件毛衣的浅井正泽此时正蹲在墙角,翻着那个一直在这里的大木箱,剪刀、藤条、匕首、皮鞭……箱子里满是刑具,她早就见惯了的东西。

  “啊、终于找到了。”男人动了动那把老虎钳,虽然生了锈但还能用。

  他长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慢慢走向五条悟:“我可是听凛音说了啊,从前她在这里被父亲用老虎钳拔掉了指甲、打断了腿骨,受尽折磨。”

  他抬起了五条悟垂着的脸,“身为哥哥的你,为什么不阻止呢?”

  “所谓哥哥,如果有人欺负她了就要为她出头,威胁到她性命的人就要先下手为强,就算是父母。可是你呢?眼睁睁看着受尽欺辱那么多年,不闻不问,甚至还要踩她一脚。连自己的妹妹不敢保护,什么最强咒术师,不过就是一个懦夫啊。”

  五条悟的瞳孔涣散,视线落在地上,垂眸,有些无神。一片雪花钻入,融化,打湿了沾血的睫毛。

  五条凛音奋力挣脱着手脚的束缚,听着男人质问他的声音,过去那些场景不断浮现在眼前。

  的确,他真的是那个样子……

  曾经那个骄傲一世的最强,每每仰视的高大身影,如今却满身伤痕,羸弱地跪在她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浅井正泽抓起五条悟的手,回眸朝她露出了温柔的笑:“凛音,如果欺负你的人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你是不是就能从噩梦中醒过来了?”

  汗水将额前的刘海浸湿,粘成几小撮。五条凛音的眼中露出了惊恐。

  五条悟的指甲被猛地拔出,鲜血在眼瞳中溅开。

  那种钻心的疼痛感在脑海中苏醒,连带着回忆一并唤醒。

  当她被同龄的人欺负的时候。

  “废物!不服气就还手啊!没用的东西!败类!残渣!”

  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年幼的她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将对身体的伤害降到最低。恍惚中,她看到了那名路过的白发少年,小女孩露出了笑,瞳眸亮了起来。

  白发少年看着她,嫌恶地撇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男人拿着香烟,如同过去五条健一般,烫在五条悟的皮肤上。

  对了,那个时候也是。

  父亲将犯了错的她拖向这座小木屋时。

  “不是、不是,我没有,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是他们、是他们欺负我……不要打我,父亲大人,不要打我……”

  十岁的她脸上泪痕交错,害怕地全身发颤,挣扎着、哀求着,却丝毫没能撼动那个男人的心。他总是对她说,弱便是错,弱者才会制造麻烦。

  “母亲大人……”她哭着看向母亲。

  母亲捂着嘴,背过了哭泣的脸。

  “哥哥……”她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那个少年身上。

  白发少年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男人拖着一把榔头,在地面上划过一道清晰的痕迹,重重敲在五条悟的脚趾骨上。

  她曾一度非常讨厌医院。

  因为真正可怕的,不是暴力的恐惧、也不是疼痛,而是用术式将她的伤治好,重新陷入新一轮的虐待。如同深渊,无尽的绝望。

  而让这种绝望扩大到极致的,正是那名掌握了反转术式的白发少年。

  少年治好她,随后转身离去,将她一个人丢弃在了那个屋子中。

  这么多年,那些个逆着光的背影,一次次地离去,朝着光明离去,独留她一人在黑暗中。

  ——我果然很讨厌你。

  靠在柱子上的五条悟狼狈不堪,白色的衬衫被鲜血染红,汗水浸湿了额前的刘海,顺着皮肤流入眼中。男人看见了五条凛音眼中的憎恨,嘴角仍是那抹弧度,永远地那般骄傲。

  浅井正泽举起榔头,对准了五条悟的头。

  一滴、两滴,不停有鲜血滴落在他的衣服上,却并没有疼痛感。

  五条凛音跪在他的身前,鲜血从额角滴落,女孩缓缓倒下,靠在了他的胸前。

  男人嘴角的那抹弧度僵在了脸上。

  五条凛音的瞳孔有些涣散,脑海中闪回着一幅幅场景。

  第二天,那些欺负她的同龄人带着满身伤,向她连连鞠躬说对不起。

  怪诞的咒灵们每每在耳边聒噪,却从来不敢伤她分毫。

  昏迷中醒过来的女孩,透过狭小的门缝,看到那个少年靠坐在门口,少年抬头凝望着飞雪,雪花已经在他的肩上落下厚厚一层。

  最后定格在——

  时常从木屋门外塞进来的、十分松散的、丑丑的饭团。

  悟,说实话,我一直都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果然,是厌恶的吧。

  那么,那流露出的一丝温柔,是怜悯吗。

  不,真正搞不懂的,是我自己吧。

  我对你到底是讨厌……

  还是喜欢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