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现代言情>日照金山【完结】>第60章 与我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在周旋的印象里, 父亲周谨一直是一个扭曲而复杂的人,一面深陷对艺术造诣的疯魔追求,把她视为最趁手的培养利器,一面又忌惮她心性随着年岁渐长会变得不可控。

  他将她当作完成个人梦想主义的延续, 面面严苛极致地教育, 同时也将被妻子抛弃的怨恨转移到了周旋身上, 对她动辄打骂。

  每当周谨情绪激动对她动手的时候,周旋或多或少都能从他口中听到对往昔的回忆, 因此对他的婚姻也有所了解。

  贫贱夫妻百事哀,不谈浪漫和情怀。尤其是思想意识双双在艺术洗礼烘托下,逐渐变为纯粹的厌弃铜臭味的理想主义,在年轻的周谨身上发挥地淋漓尽致。

  他相信,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在自己心仪的领域有所建树,功成名就, 给妻子一个幸福完美的生活。

  然而, 跨越阶级和理念的结合, 无非是劫富济贫的试错。

  自命不凡的清高孤傲, 让周谨无法接受自己没有艺术天分的事实,即使和沈艺音结婚后, 他也不愿意放弃自己对浪漫理想的追求, 转而选择为生活抛头露面。

  年轻时自以为坚不可摧只要真心相爱就能抵抗一切风雨的爱情, 很快在日日见底的柴米油盐中、对菜市场每个摊位的脸孔越来越熟悉的过程中、以及丈夫对自己每日的操劳忧心无法感同身受还觉得你在没事找事的误解中,彻底消磨了激素对生理的蒙骗。

  于是周旋一出生,沈艺音就离开了。

  她走地毫无征兆, 甚至在连周旋的名字都不清楚的情况下, 只留下了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失去了最后一处庇护所, 他完成理想的天梯陡然崩塌,不得已,周谨只能独自抚养周旋。

  关于周旋的名字,大概是周谨被仇恨吞没前所剩下最后一丝浪漫主义情怀在作祟。

  她的名字取自《世说新语》中的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也许在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周谨对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出于血脉相连的纯粹爱护的。

  不过很快,这点爱护都消散殆尽。凭借着以往共同的人脉关系,周谨听说了沈艺音再婚的消息。

  成为引燃周谨内心积压已久的愤怒彻底爆发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那个男人拥有的权利、地位、财富,都像是一根根绽皮见骨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令他自惭形秽的同时心生妒忌。

  为此,周谨开始了对周旋天分毫无止尽的训练和打磨,凭借周旋一幅幅画声名鹊起,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以儒雅谦逊的姿态,像他午夜梦回排练了千万次那样,向所有人炫耀着自己如今的成功和财富。

  他要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看看,让抛夫弃子的沈艺音后悔当初的选择。

  不止于此,他要带着周旋和那份难以克制的怨恨一起,一步一步走到沈艺音面前,让她害怕、央求、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就像这十多年来他所经历的一样。

  就在周旋本以为她要这样一直被周谨挟制到死时,她发现了周谨居然不知何时开始通过吸毒来催生灵感,随着一幅幅似鬼如魅的作品问世,周谨这个名字也成为了绘画圈里响当当的人物。

  她并没有选择阻止,而是在一边冷眼旁观。

  从稚子一路至今,她的成长中伴随着父爱的畸变转换,沦为情绪发泄的暴力出口。

  看他获得的荣誉越多,看他陷入虚实不分的野心不满止步于此,看他拖着那具形销骨立的身躯,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直到有一天,她站在楼下,看见周谨从天台一跃而下。

  扭曲断裂的四肢、破碎的脑浆,温热地仿佛还在呼吸的鲜血,成为了填充周旋对周谨的最后一段记忆。

  他死了。

  被骨架支撑着的瘦弱身体就在她眼前粉碎成无数块。

  连带着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追求一生的荣耀和仇恨,一起埋在了不见天日的地底。

  他就这么死了,像一场融化在季风中的雨,偶尔在暴雨倾盆的深夜遁入梦中,让周旋无法忘记。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周旋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她一如既往地厌恶每一场雨。

  面对谢凡飞的质问,周旋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缓缓扯出一个笑,“你想知道什么?罪名连坐?因为周谨吸毒,你觉得我跟他在一起也学会了吸毒?”

  “谢警官,我们国家的警察要是都像你这样执法办案,监狱的位置怕是都不够蹲了吧?”

  她面上带笑,毫不在意地出言挑衅,和谢凡飞对视的眸光中流转着彻骨的冷意,摆明了想用这种方式将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

  谢凡飞看出了周旋的意图,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他不会放过。

  正当他准备再次开口时,桌面的手机突然震了两下,是化验科那边发来的消息。

  低下附着几张纸质报告单,谢凡飞逐一扫去,发现无论是血液检查还是追溯时间长度跨越六个月的皮发检测,最末得出的结论显示,周旋体内没有任何毒品相关成分。

  也就是说,她没有骗他,她的确没有吸毒。

  不过这并不是周旋摆脱嫌疑的有力证据,无论她吸毒与否,在她画室发现毒品是不争的事实,非法持有毒品,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可以定量判刑。

  大脑飞快地思索着,对面安静了半晌的周旋冷不丁开口,仿佛早就预料到他这会在想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如果你现在在想毒品的使用问题,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东西不是我的,毕竟我不像周谨那个没脑袋还要装腔作势的废材,需要借助毒品成瘾致幻来保持灵感。”

  她顿了顿,将谢凡飞再欲利用周谨下功夫让她失控的念头出言击碎,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在太阳穴轻松点了两下,一副同眼神如出一辙饱含轻慢不屑的傲然语气,“我的灵感,都在这里。”

  说着,周旋看谢凡飞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收敛最后那点因周谨而来的情绪,往椅子上后仰靠了靠,散漫开口:“你刚才问我周谨是不是吸毒致幻意外坠楼死的,虽然和这次案件没什么关系,但我作为守法公民,一定全力配合警方工作。”

  “他并不是坠楼摔死的,而是坠楼后还剩一口气。”周旋看着他被勾起兴味的眼睛,慢条斯理道,“血腥味太强烈,被圈养的狼狗挣脱笼子咬死的。”

  谢凡飞胸口顿时翻起一阵骇浪,他看着似笑非笑的周旋,半晌,嘴唇微动了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附夹在档案里的那份案件陈列报告寥寥几笔提到只言片语,更多信息获取在权限之外,谢凡飞不得而知,只单单一句以吸毒后意外坠楼死亡便结了案。

  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也无从考究。

  所以他才大胆做出了那样的推测,然而周旋的话,却不得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直到出了审讯室,谢凡飞还在琢磨这件事,回办公室的路上被人叫住,说有人要见他。

  推门看见封疆,谢凡飞并不意外,只是有点诧异,一天里又是电话又是亲自登门,他对周旋这个关系户也未免太上心了。

  封疆一见到他就忍不住问道:“跟周旋一起的那个出租车司机,你审了吗?他有没有供出点什么?”

  考虑到司机是封疆抓到给他们送来的,多多少少参与了部分,谢凡飞倒没有瞒他,干脆道:“他说自己在路边载客,周旋上了他的车去连山,开到半途突然就把他打晕踹下车,然后一个人开车跑了,其他事情,一概不知道。”

  封疆心说“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转头又问:“行车记录仪呢,你们检查了没有?”

  谢凡飞摇头,“我们压根就没找到行车记录仪,周旋和他的说法完全不一致,所以现在暂时无法判定哪边说得是真话,哪边说得是假话。”

  眼看封疆还有开口的趋势,谢凡飞直接打断他,“我能说的就这么多,其他内容涉嫌调查泄漏,你不用再打听了。”

  封疆连忙点头,打探完周旋的情况,他没忘记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先是抬头打量了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朝谢凡飞凑近,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林力柏吗?”

  话音刚落,气氛瞬间陷入死寂。

  这句话宛如一声平地惊雷,立刻让谢凡飞变了脸色,目光凛冽地看着封疆,夹杂些几分明显的戒备和审视。

  “一个本该被收监的毒贩,你怎么知道他?他不是两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封疆默然地看着他,然后当着谢凡飞的面拨通了唐遇礼的号码,打开免提,将手机递了过去。

  屏幕划过亮光,两秒后,重归黑暗。

  那边很快接起,沉缓的呼吸声过后,是谢凡飞曾经听过多次、无比熟悉的声音,“你好,我是林力柏,警号018523,你也可以叫我的真名,唐遇礼。”

  -

  周旋实在没想到,谢凡飞第二次审问她的地方居然在警局一处废弃的仓库。

  看着男人走在面前的背影,周旋四处张望了下,发现这里除了一幅桌椅,其他什么都没有。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谢凡飞因为审不出什么而恼羞成怒,所以想通过某种武力手段迫使她配合审讯。

  直到她在椅子上坐下,眼睁睁看到谢凡飞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返回往出口的方向走时,周旋才意识到不对劲,正要扶着桌面站起来追上他。

  将将朝门口的方向转过身,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周旋一瞬间停在原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来人。

  “唐遇礼,怎么是你?”她皱着眉眼,有些意料之外的惊讶。

  唐遇礼并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看似平静的眼神令人心头一紧。

  明明才过了一天,再次见到她,唐遇礼却有种恍若隔世的虚无感,他眸光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潜藏着深不可测的漩涡,时刻预备着将人卷掠眼底,然而最终,他克制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眼皮微压,视线定在周旋勒红的手腕处。

  注意到他的目光,周旋下意识低头往手上看去,一副了无所谓的神情正要开口。

  冷不丁听到一句含混着沙哑嗓音的平淡冷调。

  “我很想你。”他忽然说。

  周旋愣了一秒,旋即施施然回报一笑,“我也想你。”

  同样是亲昵的语言,周旋回应他的,言辞之中只有假模假式的表面。

  唐遇礼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忘从煎熬的处境里分出点怡然自乐的闲心来敷衍他。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为什么还能毫不在乎地对他微笑,为什么在听到他说想她时还能端出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狼狈的模样却还是一句话都不肯对他说?

  就像那天早上,她明明可以叫醒他,他会陪她一起回去,他会妥当地替她解决一切麻烦。

  她不用经受这样一场牢狱之灾。

  面对周旋不以为意的笑容,唐遇礼突然很想知道,在她眼里,他到底算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比谁都清楚,这场事件中最无辜的人,就是周旋。

  他没有资格质问她,他只想带她出去,哪怕是不择手段的手段。

  “本来我只是猜测,没想到还真是这样。”周旋看着他,笑意忽然扩散至唇边,有点发自内地愉悦,“不管是封疆还是谢凡飞,你都使唤得动。唐遇礼,你也是警察,对不对?”

  “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情况特殊,不方便太多人知道。”迟早都有这一天,唐遇礼开诚布公道。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对你的个人情况并不好奇。”周旋依旧在笑,表情慢慢变得平静,“我只想知道,你不惜以暴露自己为代价到这里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别提那些扯淡的理由,我最不爱听的就是废话。”

  “什么是废话?”唐遇礼大步上前,目光裹挟着积压已久的风暴前兆,在周旋周身兜头压下,如窒息感般紧密捆缚。

  “你想说,我喜欢你是废话。还是我为你奔走前后不惜暴露自己,从头到尾做的一切,在你眼里是在扯淡。”他眼神森寒如冰,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淡沉稳,两种矛盾的情绪混在一起,透着浓浓的违和感,令周旋更加清晰地感知他沸腾的情绪,“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废话。”

  “我以为你够聪明,没想到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周旋不遑多让,甚至仰起头直面他的怒火,“你身上好几个弹孔,数不清的疤,是个人看见了都能猜到你是干什么的,剥光了在床上,我会看不到?你是当我瞎,还是真觉得你隐瞒地很好?”

  “我为什么不叫你,为什么要管你为我做了什么?“话语里满是攻击性,却处处透露着不为人知的信号,“你为什么非要掺合我的事,好好守着你的秘密待在连山相安无事不好吗?你是慈善家,要你多管我的闲事,不给自己找麻烦不舒坦?”

  说到最后,周旋直接抬起双手借助手铐的链子就要往唐遇礼脖颈勒去,反而被他一把攥了回来,顺着力道死死拖住她的手腕不让动弹。

  “放开。”她用力挣扎,手腕被勒出道道红印也全然不觉。

  唐遇礼顺着她的动作,力道维持在足以控制却不会弄伤她的水平,直到拉扯间链条在他手臂重重划了一记。

  绽开的血珠似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地冒出头来,迅速接连成一条暗红的血线。

  周旋顿时不动了,她气息不稳地看着唐遇礼,声线难掩情绪,却不忘讽刺他,“警察当到你这种程度,也真是有失水准。”

  唐遇礼却恍若未闻,耳边回荡着刚才的话,原本冷漠的眼神逐渐化开,浸润着星点柔和,他定定地望着周旋,“既然你早就猜到了,为什么不拿这一点威胁我?”

  “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坏到那种程度。”她言之凿凿地说。

  “只是这样?”

  “当然。”周旋扫了眼还在冒血的地方,不留痕迹地挪开视线,“不过你要是想的话,我也可以拿来威胁你,毕竟把柄这种好东西,不用白不用。”

  说完,她一把从唐遇礼手中挣脱开,双手一点点上移,直至冰冷的手铐抵住他的脖颈,在他意味不明的晦暗注视下,就着喉结往后一顶,“明天之前,想办法把我从这个鬼地方捞出去,不然,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看似与世无争的小唐僧师傅,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大的秘密。”

  看他表情越来越奇怪,周旋适时收回手,明丽眉目间夹杂的攻击性随尾音结束微微收拢几分,她随意晃了下手铐听响声,“怎么样,过瘾了?”

  “过瘾了就滚,不要再来找我,我自己有办法出去,用不着你操心。”

  沉默片刻,见压在眼前的那道阴影一动不动,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周旋没什么耐心地抬起眼,睨他,“威逼利诱玩上瘾了?让你走你就走,别不识好歹。”

  与此同时,她的手腕被人轻轻抬起。

  唐遇礼从口袋摸出早已串好的菩提珠,重新戴回了周旋手中。

  给她的东西,就是她的,漂洋过海也是打上她名字烙印的所属物。

  他摩挲着逐渐沾染上主人温度的菩提珠,低声道:“不用威逼利诱,我来这里,就是带你出去的。”

  作者有话说:

  给唐遇礼想了个外号,叫他炸号王者吧哈哈哈哈哈哈。经常炸人家账户的一把好手。

  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戳评论的宝子发红包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