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十七章 弃牌

  “那时候遂昌山里有种鱼,老大,黑身子,还有黄白花,可凶咧!吃鱼、吃蛤蟆,还吃水耗子,那会儿我们爱逮,逮来放一起看它们咬架。”

  梁正沉默不语,盯着眼前奔流的河水发呆,耳边是韦阿大和自己一样流利的官话在喋喋不休。

  “你爹来了之后,见我们抓,也不说啥,就干了件事。”

  听见他说自己的爹,梁正就看了看他。自己小时候爹总是不在,横竖没见过几回,那时岁数又小,对他爹其实毫无记忆。若是他们说的是实话,爹和这一坑人朝夕相处了两年,他们该比自己还知道爹。

  阿大也知道这事值得再讲,就又说:“那天我记得太阳最老毒,他带着我们下河拿网子拽上来一条,就在坑口那河里,那老大个儿。”阿大比画了比画,笑着又说,“我们猜他是想抓来吃,可没想,他也不抓上岸,就把鱼放在水里揪着,让我们看,你猜咋?还不得好几千只芝麻大点儿的小鱼崽子,紧围着那条大鱼。你爹就说——”

  他学着,那表情,那声音,是真的换了张脸,一个自己熟悉又陌生的人:“这鱼啊,生了小鱼,爹娘都死死在边上护着,谁来咬谁,小鱼见了爹娘被抓着,也会紧拽着爹娘往回,拽不回来也不走,要死也死在一块。赶上水里没吃的,爹娘要饿死,小鱼还会往爹娘嘴里跑,拿自己肉让爹娘吃。”

  韦阿大又看了一眼梁正,回到了他本来的样子:“噢,对了,他还说听老人讲,这鱼死了同一窝的鱼,还会哭叫。”

  哭?

  梁正心里一疼,眼睛发紧。不对,就算他们给自己讲了遂昌那场矿害,还是有太多疙瘩没解,没法全信。可不知怎的,听他讲这些,自己宁愿信是真的。

  “你爹说这鱼叫孝鱼,让我们别逮了,还敲我们脑袋说——要是你们见了爹娘没了命,你们咋办?”韦阿大揉了揉脑袋,又说,“打那以后,我们多饿多难,再没吃过那鱼,真的,我们啥都吃过,就不吃那鱼。你爹说,吃了它们,就多了一群没爹没娘的鱼崽子。”

  阿大跟着就别过头去。他怕看见自己眼睛湿了,怕让自己难堪?还是他自己也……?

  过了好一会子,阿大揪了根河边的狗尾巴,塞在了嘴里,狗尾巴头子一下一下地晃荡,他吸溜着鼻涕。

  “那天盖被,阿二他们跟那堆小鱼崽子一样,往里跑,汤老爹撵都撵不过来,结果冲是冲进去了,可又埋里头两个。”阿大嘿嘿笑着,“那会儿小,啥都不懂。那么大一床被盖的,山都稀碎了,能让我们几个小崽子刨出人来?汤老爹叫来的村民,上百人刨了七八天,救出来的才就一个,还是我们爹,他抢在阿二前头进了坑,没跑几步也给埋了。”

  司马拓,那个装疯卖傻、风烛残年的锦衣卫。他瘫了的下半拉身子,就是这么来的。那场矿害之后,他就不再是锦衣卫,而是这些矿民之子的爹。

  “我爹真在里头?”梁正问,又似自言自语,这差不多是他从那晚之后的第一句话,他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

  阿大点点头,又说:“你爹我爹,剑锋他爹,所有人的爹娘,都在里头,可刨不出来。听汤老爹讲,山里头水道兴许都改了,要么就是人给碾烂了钻了土,要么就是顺着水化给了鱼。”

  自己听过那火药爆的动静,似是在心里又响了一回,操他妈的,疼死!疼死!疼死!梁正捏紧了拳头。

  “他们说,我爹死在辽东。”

  “呸!”阿大把嘴里的半截草根吐了出去,草根头子平着扎进水里,也有能耐。

  跟着他又笑,那笑带着凄苦,也带着恨:“操他妈的官府!能说实话?他们还说是我们用错了火药咧!操他妈的,倒赖给了我们?几个狗日的太监听见了响动,都没敢进矿,跑得比麻狸子还快。我们去县衙找他们说理,跟着太监就调兵来打我们,那么长的枪——”阿大比画,又嚼了口草,“——顶着我们脑门撵,让我们滚。汤老爹还给关了,我们爹,说是锦衣卫,那就是他们不要的狗,扔在矿上,腿都烂了,要不是老百姓可怜我们,我们早他妈死了。”说完,韦阿大提了口气,吸了吸鼻涕,又说,“押着、打着逼我们爹娘挖坑刨金子,死了人就他妈当我们是野狗,操!汤老爹说,那火药,我们不让使,是他们瞎鼓捣点着的——哥,你知道我在火药局那晚上为啥怕了吧?到现在我还怕,我天天做噩梦,天天梦见我爹我娘在遂昌那坑里头叫唤,还有你爹,也跟着叫。哥,我知道,他们是活活疼死的。我一闭眼,就梦见他们在地底下拿手挠硖头,梦见他们手上、脸上都是血,哥,我就……”

  阿大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垂着头,小声嘟囔着:“操他妈的官府。”

  梁正的眼泪,也终归是没忍住,爹和剑锋他爹是怎么死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个交代,只是简简单单几个字——走差没了。没有尸首,没有案由。甚至娘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去了辽东和河南。原来,是给那万历去挖金子,怕露了线头贪了金,就不交代。出了事,又怕问责,才又不给说法。

  对二人来说,一直都以为爹死得没名没姓,可若阿大说的是真话,就是何止没名没姓,简直死得尸骨无存,不知哪朝哪代都刨不出来。

  “我爹,是啥样的人?”梁正又问。

  “好人一个!跟卫大哥他爹,都好。我们爹娘在坑里干活儿,他们也轮着班跟着干,比我们爹有劲,那独轮装硖头,单只手都能推着,赶上石头稀,拿手都能捻开。你行吗?”阿大抹抹脸,嘿嘿笑着,又看过来。

  爹的能耐,该是比自己强,梁正摇了摇头,可又有什么用?该死,还是没名没姓地死。

  “那会儿你爹说,刨完了遂昌的坑,就让我爹把我们给他带走,去北京,打小掰我们,让我们当锦衣卫,说是刨土挖矿,传不了代。我娘不干,当娘的怎么舍得离了儿?死活不让我爹答应,我爹扛不住我娘磨叽,就跟你爹嘀咕,你爹想都没想,就说——”他又学,“——那就一起走,跟我们过,好赖都能有个营生。他俩跟正儿、锋儿,认把子。”

  阿大又吸溜了一下鼻涕,可能是眼角鼻梁太酸,吸不利索,索性按住鼻孔擤了出来,这一擤倒好,又把眼泪挤了出来,慌忙一把抹去,傻笑了起来,又说:“那天在诏狱见着你俩,我跟阿二跪下哭,是你俩跟你们爹那时候一样一样的,除了你那胡子,当时惊得我,悬没把屎挤出来。”说完大笑了起来,可鼻涕流得更多了。

  怪不得,当时你俩哇哇地哭,原来是这回事。

  “你俩扮戏瞒了我们快一年。”梁正又望着河水。在他心里仍对所有人存着疑,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一群对朝廷身负血仇的矿民,被一个残废的锦衣卫带着,在云南深山里花二十年挖了个金坑,两个矿农拿一块金疙瘩当钩子,一路坑蒙拐骗去了北京,引来官府的人,杀了报仇,这怎么听怎么像是戏园子里的戏。

  韦阿大也收了笑:“是戏,可在我们手里,就做成了真。”跟着他递过只手,手心里是几颗黑绿色的果子,像杏仁。

  什么东西?

  “这东西,叫麻癫子,有这东西,这戏就做得出来。”

  梁正捏过来一颗,仔细打量,没瞧出疙瘩来。这果子有啥能耐?

  “吃一颗,只是恶心、发烧。”阿大嘿嘿一笑,“吃上十几年,哥,什么打都扛得。”说罢,他从怀里拽出来把小刀,撸平了袖子,在胳膊上深钻着一个眼子,血呼呼地涌了出来,可那脸,却仍是笑着,没看见眉头拧一下,没看见眼皮抖一分,宛似什么都没有。

  吃这东西,不怕疼?梁正心里一惊。

  “爹这二十六年,把锦衣卫、诏狱、东厂都琢磨透了。”韦阿大收起了果子,“要骗过天底下鼻子最灵心最狠的人,不发狠没戏。先要扛过去打,诏狱里打人的法子传了上百年,没失过手,也没人能扛过去,钢筋铁骨硖头嘴,他们都有法子撬开,是人就得服软,是人就得怕疼。可偏巧,遇上了我们不知道疼是什么玩意儿。这一身肉,随他们糟践。你说,他们能问出实话?”

  自己不让卫剑锋去诏狱,就是因为那里不是人间。梁正点了点头,想瞒过他们的打,除了不怕疼,还得心狠,舍得祸害自己。

  “你们就没想过,一个眼神露了馅?”再怎么不怕疼,眼神、表情、心思,还是会写在脸上。

  韦阿大嘿嘿一笑:“我装蒜露过馅?”

  没有,从见你那刻起,你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山里矿农,可现在,我觉得你是另一个世间的人。

  “走,带你去个地方。”阿大起身。

  自己在这河边坐了一整天,也该走走了。梁正心想。

  二人沿着河往上,走了估摸二里地,绕到了山后,又沿着河边一只脚踩出来的路上了山,一路没了树和草,皆是硖头,山又极陡,像刀一样戳在地上。跟着拐了半个弯,对面又是另一座一模一样的石山,和脚下这座伴着肩,却又不相连,活像原本连在一起的山,被从中硬砍了一刀。那刀口最下面,是几十丈深的悬崖谷底和那发了疯般湍急流淌的大河。

  两座山之间,连着两条铁链子,悬在半空之中,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哥,我们装蒜的能耐,在这儿练的。”阿大又是古怪一笑,看着一脸蒙的梁正,见他不懂,就转过身,走了上去。

  疯啦!底下是悬崖!

  梁正吓得魂都没了,想伸手去抓,却没抓住。

  只见阿大左右脚各踩了一条链子,大步地走向对面的山。脚似是粘在了铁链上,身子却在左右摇摆,风婆子见他上了链子,似是急了眼,非要把他扔下去一般,呼啸着用狂风拉着拽着他,让他每一步都踉踉跄跄,仿佛随时会掉下悬崖。

  阿大放声大笑。

  梁正瞪大了眼珠,心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阿大走到两山当间,竟然还能在上面转个身来,风吹卷了他的头发如同茅草,全身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像棵硬挺在冬天的松。跟着他笑嘻嘻地看着梁正,身子晃悠着说道:“哥,扔硖头拍我!”

  “快回来!疯啦?”

  “拍我!”他非要让自己信不可,信他的能耐,信他报仇雪恨的心,信他没骗我。

  梁正拾起块不大的石头,扔了过去,没敢使劲,擦着他身子过去,那阿大的脸,一下就变成了一副乞求模样,眉角耷拉,抽泣起来:“老爷!小的知道错了!求老爷打我,使劲打我。求老爷,拿大的拍!”

  那表情,就是当时初见时号啕大哭的样子,如出一辙。

  又一块硖头过去,韦阿大闪身躲开,身子一歪,好悬没掉下去。梁正又是一惊,可再一看,阿大鼻涕眼泪还挂在上面,脸却又换成了一脸淫笑:“怎么着?想打完再让老爷疼你?”

  跟着,下一个眨眼,又是一脸鸨儿般的腥臊媚态:“讨厌,老爷就会折腾人。”

  再然后是狂暴,脸拧成一团,发着狠,成了疯子:“我打死你个没鸡子儿的太监!”

  紧跟着又是委屈、号哭、阴毒、疑惑、惊恐,种种状状,在万丈悬崖之间,在被狂风吹得乱摆的铁链上,韦阿大每躲开一块飞来的硖头,就换一张面孔,像个活鬼一样,自顾自地唱起了戏。

  这时,每一阵风,每一块扔来的硖头,脚下深渊传来的水的吼声,似乎都和他毫无关系,他每一张脸都紧盯着梁正,鼻涕、眼泪、尖叫、咆哮、颤抖,说来就来,毫无迟慢,毫无破绽。

  直到把梁正知道的人所有能露出来的面容都使了个遍,韦阿大才轻轻巧巧地下了铁链,看着梁正那惊讶得匪夷所思的一张脸,忙说:“别动!”跟着,他学着梁正,摆出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同样张大了嘴巴,失掉了魂儿:“这手儿,算不算能耐?”

  这种练戏的法子!上天下地,古往今来,自己听都没听说过!

  “爹说,挨打不疼只是第一环,外皮练硬了,还得练里头。上这链子,练的就是胆硬,刚开始还拴着腰挂着,到后来站上三年,世上什么事都不怕。练完了胆,还得练心,不让人揪着缝子,才能遇事压得住性子,拿石头拍我们,惊着吓着,久了才能心稳,遇事才不慌。最后是练脸皮子,得会装,吊在天上,挨着打,担着惊受着怕,练出来的脸才准,才能记得住。一个眼神歪了,一个声调偏了,都是差错。”韦阿大淡淡一笑,似是在说和他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我们一坑人,太阳顶着得练,刮风下雹子也得练。”

  “掉下去没命!”梁正吼他。

  “没命,也是命。”韦阿大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又指了指远处,“山那边还有几处,狼窝子,开水锅,竹尖子海,我们轮着去。”

  疯子!疯子!梁正心里打着哆嗦。

  “世上千万条路,我们能走的没几条。一帮穷山沟里的要饭花子,跟东厂斗,我们只能靠算计。”韦阿大坐了下来,看着对面的山,“天南海北,花子残废能去哪儿?爹当那大鱼,拉着我们一帮小鱼崽子,要饭过了五年才踅摸到这地方,只有在这儿,才能放开身子,把我们想的法子一点一点弄出来。”韦阿大又说,“这山高水远,又在出金的地方,好藏,易守难攻。”

  “要真想报仇,该去北京。”话一出口,梁正就觉得错了,司马拓一个瘫子,带着一群毛都没长的孩子,怎么报仇?连遂昌的县衙都进不去。

  韦阿大却没计较,只是悠悠地又说:“爹讲过,当官的眼里,这世上什么东西都能变色儿,就金子不变。谁当皇上谁当官,都他妈认金子,只要有了金子当钩,不用我们去,他们自己来,金子摆在这儿,不愁没人杀。你信不信?放跑的那个,没几天,就又得带人来。”

  “盖被了!盖被了!”那天夜里司马拓的狂吼,自己就算离得远,也听了个真真切切。那是多大的刻骨仇恨?

  要是剑锋死了,自己会不会和害死他的人拼命?梁正不敢想。

  他没再说话,只是呆看着对面的山硖,一块一块,悬空错落,看似坚硬如铁,却又脆弱不堪。几滴水、几块浮尘落下,一小撮儿那种火药,那硖头转瞬就成了人头落地,它们砸在身上是哪种疼?爹真如他们所说被埋在那些石头堆里?为什么自己的记忆里娘说爹死在辽东?田尔耕到底为什么选自己和剑锋?如果自己不是和这些矿民有渊源在先,是不是自己也会被他们杀了?等等这般,疙瘩像脚下河水轰起的泡沫,起了又灭,灭了又起。

  直到卫剑锋的声音在身后泛起了回音:“阿大,你爹叫你。”

  阿大支棱着起来,看见卫剑锋对他点了点头,快步走下了山。

  刚想到你,你就来?见了卫剑锋,梁正心里一阵火。有生以来,怕是自己从未对卫剑锋发过这么大的火,那晚他还给了兄弟一巴掌,那脸到现在还肿着。

  其实打他那巴掌,梁正也疼。

  “还恨我?”卫剑锋没坐在自己身边,站着看向远处。

  半天梁正都没开口,心里却是一串儿霹雳炮仗砸向卫剑锋:我当你什么事都跟我讲!去诏狱提韦家兄弟时被涂文辅、许显纯堵住给你下这个差,你跟我说了吗?接东厂杀人的差?亏你是我弟弟!你还给那杨振和番子引路?好!就算你最后没当他们的帮凶,还把他们弄死,你就没错了?你就可以不跟我说了?你压根就没想过告诉我!你当我是什么?是你哥?

  还有,路上你看出了韦家兄弟总洗澡洗头是毛病,遇着匪抄家伙带着能耐,夜里总醒闹头疼,这些事都只是疙瘩,犯不上起疑,那你背着我夜里进这矿探路,戳破了司马拓和这些矿民的底,还看见了那一百三十四个牌位,看见了你爹我爹的牌位,这些事都一个个保真没错地戳在眼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半句?你瞒得我死死的!

  你还麻翻了我,和他们一起杀了那群你带来的人!还杀的是东厂的杀人鬼活阎王,他们是比杨振还惹不起的番子!你要咱俩以后怎么活?咱们回不了北京!咱们当不成锦衣卫了!我们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我们现在是匪!大明朝的匪!

  梁正心里的火,烧进了脑袋。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你能瞒我这么多事。”心里的千言万语,嘴上却只能轻轻一句。

  “我要是都跟你说了,你会咋办?”

  “跑!带着你跑!”梁正吼道。

  “往哪儿跑?”卫剑锋是不敢跟自己吼,但声音也带着顶头,话更是冰冷如刀,“天上地下,哪块地不姓朱?哪条河不姓魏?”

  只这一句,就能把自己憋得没话。

  山谷回音里,“魏”字如雷轰鸣,遮住了大河滔滔。

  是,能跑到哪儿去?这天底下,哪个地方是不归东厂管的,是锦衣卫去不到的?恐怕也只有这儿了。

  “你信他们?忍了二十六年,为报仇?”

  “我信!韦阿大我路上就觉得不对劲,他早看出来我给杨振他们引路,也没动手害我,那坑里他们给咱爹刻的牌位不是新的!那天晚上这一坑人给我看了本事!他们爹知道我们爹所有的事,也知道锦衣卫和东厂咱都不知道的事儿!他说的每句话,都扛得住我琢磨!最要紧的,他们有我爹的东西!”

  梁正回了头,看了看兄弟斩钉截铁的脸,那张比硖头还硬的脸咬着牙说:“这仇换了我,我也报!咱们爹死得没名没姓!他们骗了咱一辈子!哥!”

  有生之年,自己没见过卫剑锋和自己如此顶嘴,刹那,梁正的心软了,也疼了。

  兄弟二人再一次对视了许久,眼神一枪一刀,但这次,输的却是梁正。

  “可报给谁?那些番子是曹金,还是万历?”

  “都一样,都他妈一样,谁再来,这仇我报给谁!”卫剑锋揪下了自己的锦衣卫腰牌,扔向了对面的山,那腰牌砸上了硖头,滚落到了悬崖之下,落入河中消失无踪。

  直到回声被风婆子越拽越远,成了天边那朵云,卫剑锋才吸了吸鼻子。

  “跑了的那个番子,会再带人来。魏忠贤要的东西,不会放,这一坑人早晚都会死。”梁正仿佛看到了一坑人不久的将来,一串脑袋,挂在车上、马上。

  “田尔耕找到咱时,咱们就没了命。来的是杨振,灭完了矿民,就是我们。”卫剑锋冷冷地说道,“路上我跟你说过,谁想暗算咱,我有刀。”

  那晚杨振要卫剑锋麻倒自己,再杀了矿民,然后就要对卫剑锋下刀,自己倒着,卫剑锋一对五,没胜算。

  就算自己在,杀了他们,这天下又能去哪里?不管怎样,仍是无路可走。

  梁正一生,从未如此绝望过。

  于是他叹了口气,也解下了自己的腰牌,轻轻地扔到了悬崖之下,跟着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吧。”

  回去的路,比上山难走,脚再沉,也沉不过这时候自己的心。

  被盖被摧毁的伙房还孤单单地摊在那里,这时梁正才注意到了硖头上的斑斑血迹。

  盖被,矿民把夺去自己亲人性命的矿害,还给了害那些人没命的罪人——朝廷、东厂。

  看了那血和硖头许久,才觉察出了山谷里一片闹腾,矿民们从山谷的另一侧山里,推出了许多东西,大车小车,乱成了一团,把一车车东西推挤到了坑洞门口,都是吃食。

  成半扇的山猪,堆成了一座山,每扇都怕是得上百斤,从腔子到蹄子比人都高,这些猪肉全是熏腊妥了的,泛着黑红色的油光;同样的法子,还对付了岩羊,也是座小山,但羊肉不如猪肉出油,全都是干柴棍子似的,显然会是有特殊的吃法;还有一架子一架子吊起来的腊鸡,那东西虽也是熏干了,但走水里一滚,肉似是又能涨起来;熏成了的鱼,拿筐装了几十件,那东西再放到火上一蒸,咸香丝毫不比湖广的吃法弱了;然后是土椒塞满了肚子的肥鸭,也穿挂了嘴,每一绑都是几十只;至于其他的野鹿、野鹅、会钻山的犰狳、下套子抓的兔子,多得都难以计数。

  还有野菌子,好多梁正见都没见过,更叫不上名字,认识的有双头白、平盖、大花梅子、兰花菇,还有长毛的猴头伞,再长上眉眼,就是个猴子脑袋,寻常可见的田头、香菇,更是散乱地胡扔着,不分种不分类,都先晒干了不长绿毛,才能久放。

  怪不得不再管那被砸毁了的伙房,这是要搬家?梁正心里正纳闷着,听见有人叫自己。

  “梁正、剑锋!”

  是司马拓,此时他坐在平滩上,阿大伴在身边,不时地招呼左右往来搬运的矿农,显是在指挥众人搬运。

  那风烛残年的司马拓,自己爹的把子兄弟,虽然残废只能坐在椅子上,但此刻再不是初见自己时的疯癫,而是刚烈、凶猛,不怒自威,让人无法抗拒,带着股不容分辩的杀气,像会说话的山神爷爷。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那张疯脸,也是变出来的。

  唯有那双眼睛,明亮温柔,像双手一样抚摩着自己的脸:“就正午头子,能看仔细你,再让我看看。”

  那眼睛里荡悠着眼泪,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着梁正的每个呼吸、每个眨眼。不知怎的,梁正竟然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反倒觉得这眼神看过自己足足几十年了一般。

  “像!跟剑锋像他爹一样,是一张脸,像我兄弟,像我兄弟!”司马拓声音抖着,看向天空,“义辰,你有后。”

  “我娘说过,我爹有俩把子兄弟,一个是剑锋他爹,另一个太久了,我记不得名字。”梁正跪了下来,“司马叔,对不住您,孤子营里没您牌位。”

  司马拓哈哈大笑:“这身瘫肉,最多算半死。”跟着指着梁正身后的枪,“给我。”又对身边的人说:“都起开,一丈半。”

  一丈半?梁正一愣,他知道?

  跟着,司马拓接过梁正给的枪,抚在手里,仔细端详:“一样,一样。”

  跟着手腕一抖,枪似乎活了一般在他手腕上转了一圈儿。这是反身撩枪的起势。梁正眼角一抖,他会我家的能耐?

  是了,他要让我信,让我信他是爹的兄弟,爹的手艺能耐,除非是兄弟,谁都不可能知道。

  跟着,司马拓坐在椅子上,双手抡开自己的两把枪,风烛残年的老人,此刻眼睛里闪着精光,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仿佛回到了兄弟切磋时的英姿勃发。

  “义辰,你儿的枪!”他大叫着。

  那枪银顶乱点,雪花纷飞。左右双七点、撩拐、上天梯、下七点,每一招都工工整整,和自己如出一辙。

  梁正眼睛越看越湿,这都是爹枪本子里留下的能耐,没错,没错,自己早走过无数遍的招数,有生之年竟然看到了另一个人也使,梁正心里的疙瘩随着每一下血避子的甩动而消逝无踪!

  “雪花半枪!刃柄同长。”司马拓边舞着枪边喊,跟着,他把双枪往前一递,在枪即将离手之际,双手扣住枪尾的铁核桃,双臂往后拽起,那是梁正无比熟悉的枪招,跟着,就是两条银龙舞了起来,卷着地面上的碎叶碎硖,毫不留情,狂风暴雨,司马拓似是拼尽了他自己老迈身体里仅存的力气,也要亮给梁正看,此时他就像面镜子,让梁正仿佛看见了自己。

  是我爹的兄弟!他是我爹的兄弟!他没骗我!天底下,没人知道这招!

  待到身前似是被狂风卷过,地面上的闲白东西被司马拓打了个干干净净,他才似龙吟般一声长啸,收了招,花白斑驳的胡子迎风飘荡,此刻他即使已经气喘吁吁,但在梁正眼里却宛若天神。

  “你要还是不信,”司马拓没等喘匀了气就又说,“给你个东西。”

  跟着从椅子下拽起一个长盒,放在膝盖上。那长盒是硬木凿的,看不出精致,司马拓却如捧着世上无比珍贵的宝物,轻轻地打开,嘴里喃喃地说道:“义辰,你的玩意儿,给了你儿。”

  天!

  梁正扑通跪了下来。

  盒子里躺着的,是两把和自己的枪一模一样的雪花枪,只是更旧,但却擦拭得光亮如新。

  爹的兵刃!

  司马拓微笑着和他说话的脸,依稀就是爹的样子:“你们爹出事那天,按矿里的规矩,没带着进坑,锋儿爹的那两把,已经在他身上,这是你家的。”

  自己没吃过麻癫子,但梁正还是狠狠地一头磕在地上,此刻疼又算得了什么?

  见枪如见爹!

  “爹!”

  “梁大哥的能耐,和卫大哥一般地上了天。”阿大在身边说着,“多少番子,也不抵他俩。”

  司马拓却收了笑容,问他:“你怎知道?”

  阿大一愣,低着头不敢再说话,任司马拓继续说着:“那几个番子,不过是扔来探路的,几个撬门爬梁的贼,对付打更看门的凑合!真到了事上,他们算老几?我问你——”他一把抓住阿大的手,把他拉到身边,“——儿,那些真狠的、真厉害的、真比鬼还凶的,来了吗?南司四十九顶铁脸,来了吗?诏狱下三层那几条只吃人骨头的长毛畜生,来了吗?还有夜里嚼铁栅栏磨牙、没皮的血鬼,来了吗?东厂还有十二个红白档头、三十年前南京城使幻术切人脑袋的绿眼剑客、黄头鬼,还有教那娘们钻刀的独眼倭寇,来了吗?西北边军还有群吃狼骑熊的汉子,都来了吗?”

  那一刻,司马拓的脸仿佛是山顶的万年玄冰,仿佛是古木沉入水底,那都是梁正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您二十几年前就讲过这些人……”阿大小声嘀咕,后面的话,几乎咽回了嗓子。

  司马拓冷冷地说:“那些人,长生不死!大明杀人要命的国宝重器!谁能弄死他们?就算入了土,也能爬出来。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能耐,你们谁都没见过。咱这一坑人,接下来对付的就是他们。那几个番子杀人的能耐跟他们比,不过是在澡瓷堂子里搓泥儿!”

  没人说话,可谁都知道,拿这一坑五十几个人对抗权倾大明的东厂,是出唱不起调子的戏。

  许是应着景,来衬司马拓的威吓,此刻风也忽地硬了起来,山的远处,黑云凝到了一处,聚在山尖,一道脆亮脆亮的闪电劈上了山顶,暴雨将至,空中飞散着薄雾般的雨滴,群鸟赶在那黑云到来之前,从四面八方扎进山林,那吵声伴着雷声滚滚而来。

  “你们瞅那云,待会儿老天爷打雷劈树的时候,树再不乐意,也得挨着。那些皇帝老子、王爵大官,就当自己是老天爷,上下千年,再不乐意,老百姓也得挨着。咱这把耍了他们,埋了他们人,就算没这金坑,他们也得再来,打雷放闪要我们命。”司马拓凝视着乌云密布,转头又望向梁正和卫剑锋,平稳地说着,“儿,能见着你们还在,叔知足。这坑娃儿不是你们,他们没处可去。你俩走,叔不留,换个名,换个活法,你们还是你们,你们爹娘还认。”

  是走是留,梁正想过好多次,此刻看着司马拓深望着自己的眼睛,竟从心里涌起了豪气。

  一坑为了爹娘报仇都甘心看不到日头的孤儿,哪个不和自己一样?他们能为了爹娘复仇,自己就不能了?

  “甭管谁来,我有刀。”卫剑锋冷着脸说道,“我爹的刀。”

  换作是爹,他会怎么办?扔了兄弟?

  这一切,或许是老天爷早已定好的,从何抗来?

  于是梁正也起身,把他爹的双枪挂在了身后,从今往后,自己得当爹。

  “我要是走了,就算背着我爹的枪,他也不认。”

  卫剑锋、阿大,所有人,都看着他。

  司马拓紧紧地捏着阿大的手,又打量四周正一车一车往坑洞里搬运的一坑儿女,笑了起来,对梁正和卫剑锋轻轻说道:“儿啊,他们来,就来。他们啊,再凶再厉害,咱也有治他们的法子。”

  跟着,他又冷冷地一笑:“他们挨了骗,真以为这只是个金坑。”

  梁正和卫剑锋都愣住了,梁正望了望那洞口,不只是金坑,还能是什么?

  司马拓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梁正的脸:“儿,都说人死了,得进阴曹地府,对不对?”

  是!死人在地府里剥皮、削骨、抽筋、水呛火燎,在十八层地府里受遍酷刑,偿还罪孽。

  “不对,在咱这儿不对。”司马拓笑着摇头。

  跟着他凝视着漆黑无边的幽深洞口,许久之后,冷笑了两声,钢刀似的双唇里仿佛要说出那巨大坑洞里梁正没有看到的阴暗秘密。

  “儿,阴曹地府,咱让王八蛋活着进一回。”

  续篇 暗会

  又是个看不见月亮的暗夜。

  开后门前,老赵按嘱咐吹熄了油灯。

  谢启光守在门侧,把院子上下里外所有自己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扫视得像他第一次来一样,之后才轻轻开了个门缝,又是一阵打望。

  确定前后都没有看见什么,他才开了门溜了出去。

  每次去,只能一个人。

  他沿着胡同墙边小心地走进黑暗,那时他紧瞪着眼睛,如同大雪里年迈脆弱的冬鸦。

  避开了所有大路,每到路口,就停下打探。

  今天穿的是黑色直裰,不显眼,自己多少年,靠不显眼活着。

  走了三四炷香,拐了七八条胡同巷子,终于到了要去的地方,那是个靠近打鱼厅边的酒店,附近没住什么达官显贵,也和衙门口离得远。此刻迎客的灯快烧到了头,随风闪着渐渐暗了下来。店里的客人,也走得稀稀拉拉。

  这样的店京城里外零散着几十上百家,除了招牌,其他门面摆设几乎都一模一样。菜卖的是寻常的南北菜,并无招牌,不好不歹,平平常常。

  来吃菜喝酒的没有官员显贵,他们不乐意来这种没名没姓的地方,但这地,脚夫杂贩那类苦命人也花不起。隔绝了这两种人,这里就不会谈议朝政,更不会有人撒泼骂娘。来的都是京城老实本分的百姓,有点正经钱,过稳当日子。这种人,不招番子和锦衣卫。

  自己从入官的那一天起,要保的不就是这些人吗?皇帝达官,换千百个朝代,都好不了;苦命花子,任他太平盛世,也还是那么多苦难。

  权官、百姓、苦命。自己不怜惜两头,保的是中间。这种人在,社稷才在。让他们有口饭吃,不被政党之争祸害,不被苦匪加难,这大明社稷才有将来可说。

  其他人,都是棋子。

  “狗官!”

  他想起左光斗那个学生这么骂自己。随他,他什么都不懂,终有某天他会明白。

  伙计见谢启光进了店,既不亲热,也不怠慢,仿佛他只是个来喝点酒的路人。

  每次窗沿下夹了条子,写好了时辰地点,他就都要如同今天一般,卡在店家打烊前到,前前后后,每次去的店都不一样,但路数相仿。

  今晚真正要去的那个地方,得从这没名没姓的小馆子出发。

  站着来,躺着出去。

  随意点上两三样菜,垫垫肚子,叫的是爆肉,生了,临打烊厨子贪快。还有水煮的羊皮块子,肉应该不新鲜,但蘸了料水,还算遮去了味道,又瞎点了个青菜,叫不上名,自己对吃食从不讲究,能进嘴、嚼得动就行,反正只是为了饱。因为曾有过几次没点菜,直接喝酒,但实在难受,那酒里的药进了肚子,要有菜垫底才起效得快,若是没菜,肚子里多少有些翻江倒海。

  待吃的还有四成富余的时候,他开始喝酒。今儿的酒可不咋的,谢启光只喝了三两杯。城里又没烧锅了?他从酒里就能知道这北京的城防,几个门都不让进大车,这是要防人跑出去,也防人进来;肉不新鲜,是进肉的门也封了。

  还有东林党没抓完,局势仍是不稳,想干什么都只能等了。这些该死的东林党,原本的平衡全让他们自己给祸害毁了,愚蠢。

  他边叹着气,边又喝了两杯,差不离了。

  今天那些人往酒里下的药量够足,显是想让自己快点倒。要说的事多?

  等到店里最后一桌客退了桌时,那药开始蹿劲,谢启光听见了伙计报账给他们,却没看见他们付钱,就闭上了眼睛,沉沉昏去。

  像个京城夜里满含心事的中年汉子,喝多了酒,在店里趴着,仍是毫不显眼。

  这是今天身处黑暗的开始,剩下的事,交给那些人来做。

  那些人没准就是这里的伙计,又或者是别人,总之都是听了令来的,他们会先装作不认识自己,轻轻推搡,没准还会拿拿脉,见自己确实晕了,才会熄了灯,关了店,把自己从后门运出去。没准用轿子,或者是架车,再或者,干脆是直接背着,反正给人看见,无非是背着醉鬼回家,并不打疑。

  再然后,兴许到什么地方之后又换了拨人,或者再换辆车?反正该是在京城里不显眼的地方兜圈儿,躲开房梁上谁也说不准有没有的锦衣卫,然后拐多少道弯,才把自己送到这个不知道在哪儿的深宅大院。

  然后再一拨人,除了自己的衣服,里外都脱,又查过了自己的身子,又给灌了醒药,然后就放在这屋里的床上,等自己醒来。

  一切做得隐秘至极,也平常至极,仿佛是一件京城夜里没人察觉、没人发现、从未发生过的事。

  在那床上,谢启光从昏迷中醒来。再睁开眼时,他都会尽力回忆,想找到这一串过程里的蛛丝马迹,等到他知道这是徒劳的时候,药劲通常就都差不多散去了。

  那些人,绝不会让他知道这里是哪儿。

  用番子和锦衣卫的行话,这叫一点线头没有。

  躺着的地方是间窄屋,一片纯粹的漆黑,没窗,更没任何摆设,只是张床,一张台桌,桌上一盆清水,一块白巾子,是给他洗脸准备的。

  后面的事,得醒着,每一个眨眼、每一口喘气,都得醒着,错过一个耳朵,错说一句,完了!

  衣服在他昏过去之后已经被人换好,黑色短褂,外套一件棉衣,一条素黑裤,一双黑皂鞋,是京城寻常到根本看不出任何线头的衣服。

  当然,最少不了的,是还有一方洗脸之后要戴在头上的黑色头罩。戴上它,就是今晚的仪式。

  谢启光轻轻把头罩戴上,把自己的眉脸全罩入黑暗之中,是真正的黑暗。

  跟着他轻轻敲了敲台桌,发出了响动,没多一会儿,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那手轻柔到几乎没有力气。是男,是女?手大,手小?完全察觉不出来。最好是个女人。自己为了没牵没挂,多少年没碰过女人了?

  沿着那只手拉动的方向缓步走着,出了房门,然后就是右拐,再往前,带着自己的人,显是怕自己磕碰到两侧的墙壁,于是走得很慢,五十三步,又左拐,再二十步,谢启光心里算着步点,但他知道没用,每次来,都从不同的房间出发。

  这地方,似乎有使不完的房间。

  加厚的头罩隔绝了一切光线,但他仍知道被带进了一个黑暗的大厅。这里除了和他一样前来赴会之人发出的窸窣的脚步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那些人和自己一样,也是在酒店给自己灌了药?还是勾栏,还是在家?自己毫不知晓。

  他试图从脚步声中琢磨那些人都是谁,但也是徒劳,给穿的黑皂靴大了自己的脚许多,走路便是蹚着走,遮掉了本该有的步点。

  这些人,真是心细到了极处,丁点的痕迹都不给人琢磨。

  听脚步声能勾画出这里大致的样子,最远处,该有十丈开外,宽处,也有五六丈,高不详,此处是个足够宽敞的厅堂,没有光亮,显然是没置放任何灯具,也没有窗,即使有,怕是也被遮了个严实。

  京城里能有多少这样大的房子?谢启光想过很多次,也想不出来。也许是在地下也说不准。再说,这里一定是京城吗?自己昏过去多久,自己都不知道,鬼知道被搬到了哪里。

  每个和自己一样赴会之人,都该是从自己来的方向就近而坐,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叉经过,这也是防备,更是为了安全。谢启光又仔细听着,仍如往常,离自己最近的人,也是一丈开外,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

  那只手搀扶着自己坐下,有椅没桌。

  跟着,一件东西碰了碰谢启光,他端到手里摸着,是方砚台,于是又还了回去。

  没人掀起头罩,没人说话,没人咳嗽,没人发出任何一丁点声响,所有人只是黑暗里的砚大人、笔大人,笔墨纸砚,如意扳指,还有各种各样摸不出来路的寻常东西,摸到什么,今天就是什么名字。

  这是一个深埋在光打不到的深渊里的集会,谢启光没给它起名字,因为他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在哪里?和自己一起的人是谁?集会的主人是谁?全不知道,并不是自己选择了他们,事实上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他们绑来了自己。

  这集会背后的主人,似是有一双能看到一切的眼睛,审视着京城内外的每一个人,挑选了一个个看似有用之人。他们都是谁?不知道。也许有文官、武官、太监、权臣,或许有杂役、家丁、商人、寻常百姓,但无一例外,每个人都不会透露出丁点自己的身份,也无法察觉别人的身份,但无一例外,所有人都聪明绝顶,心细如发。

  谢启光知道,或许他们都和自己一样,表面可能是阉党、是东林党,也可能哪边都不是,无论身份如何,他们应该都和自己一样,是推动大明车轮在黑暗里前行的手。

  他们在这里低沉私语,说出自己看到、听到的大明内外廷所有的秘密和动静。

  给所有人听,给大厅尽头的那个人听。

  这些秘密和动静,有的能掀起惊涛骇浪,也有的说完就隐进了迷雾尘埃。

  没有声响,没有任何声响,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之后,一个声音才从大厅最远处传来。

  那声音就算听过多次,却每次都能让谢启光一阵心惊胆战,毛发耸起,如同被鬼魂上身。

  那是个恐怕刚刚会走路,还带着五六岁的奶味,却一腔杀气威严的小娃在说话:“各位,咱开始吧。”

  [本案后续请待后作——《锦衣卫隐案——掠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