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来应声抬头,看清身边站着的人后,微微一怔。

  秦郁上穿着考究的衬衫和剪裁得体的西裤,皮鞋擦得锃亮,袖子挽起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精钢腕表,摘下鸭舌帽后头发也一丝不乱,应该是抹了发胶,总之浑身上下都透出精心装扮过的痕迹。

  此刻他正自上而下截住江来的视线,黑亮的眼眸中满是笑意。

  江来还没说话,江棠承已经迫不及待从座位跳下,顺着江来膝盖和前排座位的空挡挤出去,一把抱住了秦郁上:“叔叔真的是你啊,我刚才在休息室里就看到你了!”

  在休息室就看到了?

  江来微微挑眉,就听秦郁上惊讶道:“你看到我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人一旦起了疑心,就会发现处处是破绽,影帝的演技也不例外。在江棠承竹筒倒豆子似的“你怎么也坐飞机你是要去海岛吗这么巧我和爸爸也要去度假”的声音中,江来把那本航空手册塞回置物袋,施施然起身。

  秦郁上直视他的眼睛,笑意更深几分,这才说出碰面后的第一句话:“那太巧了,我也正好要去旅行,给自己放个假轻松轻松。”

  江来淡淡一笑:“是挺巧。”

  飞机即将起飞,空姐提示众人回位置坐好。秦郁上的座位其实在另一侧靠窗的位置,江棠承只能眼巴巴看着他离开。

  飞机起飞,机翼穿过厚重云层,六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踏上廊桥,热带海岛高温湿润的空气便瞬间将人包裹。江棠承边走边东张西望:“叔叔呢?”

  秦郁上在他们之前出舱,此刻已不见踪影。江来给小孩戴了顶帽子,嘴唇轻抿后道:“不管他。”

  酒店有接送服务,司机早已等候多时,先开车送他们去码头,然后坐快艇上岛。

  抵达码头,江棠承从车里钻出来,就见他们后面也停了辆车。车门打开,一条长腿伸出来,正是下飞机后不见踪影的秦郁上。

  双方再一次照面,重演飞机上那一幕。江棠承飞扑过去,秦郁上说:“这么巧?”

  拼演技谁不会?江来架着一副超大墨镜,露出的小半张脸在阳光下过分白皙,唇角一勾:“是挺巧。”

  宽阔的码头边停着两艘快艇,三人分别坐上去。马达轰鸣声中,两艘快艇一前一后地发动。

  头顶是广阔天空,身下是碧蓝海面,快艇激起道道雪白浪花,江棠承帽子差点被风吹翻,一路尖叫不停。

  秦郁上的那艘快艇慢一步跟在后面。他远远地看着前头的人,盘算着如果待会儿上岛后江来又看到他,发现他们竟然选了同一个岛,会是怎样的表情。

  之后他再适时丢几次房卡,借机登门入室,近距离接触岂不美哉。

  秦郁上展露志在必得的微笑,就在这时忽然发觉他的这艘快艇不再紧跟前头的那艘,而是偏离45度角,朝另一方向驶去。

  秦郁上微微皱眉,顶着扑面的咸湿水汽大声询问:“我们去哪儿?”

  驾驶快艇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皮肤被常年光照晒得黝黑结实,回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叽里咕噜说了句当地语,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

  秦郁上眉头皱得更紧,拔高音量,在呼呼风声中指着前方江来的那艘快艇说:“我跟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岛!”

  小伙又一次转头微笑,叽里咕噜一顿输出,而后猛踩油门。

  轰轰轰轰——

  快艇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驶去。

  “不对不对!”秦郁上几乎扯着嗓子在喊,“跟着他们,跟着他们!”

  小伙继续微笑,继续叽里咕噜一顿输出。

  秦郁上:“……”

  最终,在秦郁上试遍英法中,甚至连阿拉伯语都冒出来后,他才终于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他跟这个本地小伙无法交流。

  怎么回事?

  他跟江来不是要去同一个岛吗?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秦郁上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黑发,眼睁睁看着江来的那艘快艇渐行渐远,最后缩小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茫茫海面。

  江棠承下快艇时才想起秦郁上,回头张望道:“叔叔呢?”

  江来在半途就发现秦郁上那艘快艇改变了方向,心道难道是他误会,秦郁上真是因为巧合才在相同时间选择了和他一样的度假地点?

  “他应该去另一个岛了。”江来把江棠承被吹歪的帽子扶正,跟随工作人员上岛办理入住。

  他预订的是一间单层沙屋,顺着露台走出去便是广阔的沙滩。

  江棠承很快把秦郁上抛在脑后,进房间后兴冲冲跑了一圈,随即换上佩奇泳裤去沙滩玩。不过他不敢走远,只敢套着游泳圈在沙滩附近的浅水区来回扑腾。

  “爸爸你教我游泳吧。”江棠承道,随即想起什么,嘴一撇,“我忘了爸爸是个旱鸭子。”

  江来:“……”

  “哎。”江棠承望海兴叹,“要是叔叔在就好了,他到底去哪个岛了啊?”

  另一边,快艇刚一停下秦郁上就差点给整吐了,上岸后依旧感到天旋地转,扶着一棵能勉强遮阴的椰子树缓了好久,随即给钱司壮打电话。

  精心梳理的头型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行李箱倒在脚边沙滩,秦郁上单手扶着树干,晕晕乎乎地听着钱司壮在电话那头一迭声道歉:“哎哎哎对不起秦导,他们不是去J岛,是去的K岛,K岛!”

  从秦郁上阴沉的表情看他应该是很想骂一句你他妈,但生生克制住了,毕竟如果不是钱司壮通风报信,他也不会知道江来要带江棠承来度假。

  “行了没事。”秦郁上挂了电话,找了个会英文的工作人员询问能不能把他送去K岛。

  工作人员遗憾表示,不好意思先森,他们岛跟岛之间不能直接通行,如果秦郁上要换岛,还得先坐快艇回码头。

  刚顶着烈日四十分钟,脸都快被风吹到僵硬的秦郁上:“……”

  他无语良久,认命般向后撸了把头发:“那走吧。”

  于是乎秦郁上先坐快艇回码头,又从码头再去K岛,前前后后一番折腾,等他终于踏上K岛时已经是傍晚了。

  他扶着膝盖缓了缓,抬头望了眼天,心道这不利的开局难道是老天爷对他的考验吗?

  然而当他拎着行李箱站在前台,听前台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英文对他说“抱歉先生我们没房了”的时候,才明白老天对他的考验还没结束。

  秦郁上顿时黑脸:“没房了?”

  前台抱歉道:“是的先生,现在是旅游旺季,房间全都订出去了,最早在三天后能有空房。”

  秦郁上:“……”

  前台查询后,给出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隔壁岛也是我们酒店旗下,目前还没订满,如果您需要可以用快艇送您过去。”

  秦郁上几乎一下午都耗在快艇上,此刻光听这两个字就生理性反胃。

  他蹙起浓眉,冷着脸强硬道:“我不挑房间,条件多差的都可以,我一定要住这里。实在不行你们给我在树上绑个吊床,我可以按最贵的房型付钱。”醉琉璃

  前台从没听过客人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僵持不下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童声。

  “叔叔!”

  那声音如天籁般悦耳,秦郁上眉心一跳,缓缓转身,正对上江来和江棠承。

  江来带小孩在海滩上玩了一会,接着去岛上餐厅吃饭,吃完饭又迎着夕阳骑了一小会儿自行车,短短几小时功夫他被蚊子咬了两个包。

  自带的防蚊水显然没有效果,两人便溜达着到前台,想要点当地的药抹上,或许会管用。

  谁知竟会碰到秦郁上。

  江棠承停在两步之外,愣愣地看着秦郁上,讷讷道:“叔叔,你怎么了?”

  秦郁上的视线从小孩移到江来身上,江来如他所愿出现了惊讶的表情,然而他那句准备已久的“好巧”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他现在的模样和上午天差地别,头发被海风吹得全都往后倒,衬衫皱皱巴巴,袖口解开随意卷着,西裤裤腿还沾了沙。

  整一个大写的狼狈。

  秦郁上做了深呼吸,转头对前台道:“行,那把我送隔壁岛去吧。”

  前台不明白这位高大英俊的客人怎么忽然之间改变主意,立刻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

  江来已经恢复平静的表情,上下打量秦郁上,问道:“你怎么了?”

  秦郁上挺直脊背,松开紧抿的薄唇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预订出了点问题,岛上没房了,我让他们先送我去隔壁岛。”

  江来微微蹙眉:“现在吗?”

  “嗯。”

  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指引秦郁上去坐快艇,秦郁上路过江棠承,想掐一把小孩的脸蛋,却意识到自己已经半天没洗手,伸到一半的手又收回,在身侧握了一下。

  他道一句再见,拉起箱子就要走,擦肩而过的瞬间听到江来说:“等等。”

  随着这道话音,他感到腕上一热,猛地低头看去。

  江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秦郁上一瞬间忘了反应,眼睁睁看着那只手顺着他的手腕向下,灵活地拨开他拉着行李箱的手指,随后自己抓住了拉杆。

  “这么晚,坐快艇不安全。”天色已暗,蔚蓝天空布满连片红霞,江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静温和,“我订的房间条件还不错,你要不要跟我和崽崽挤一挤?”

  每一个字秦郁上都听得清晰,却像不理解含义似的仍然怔在原地,连江棠承反应都比他快。

  “挤一挤,挤一挤,挤挤更健康。”江棠承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话,边说边去牵秦郁上的手,“叔叔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下午游泳的时候还在想你去哪里了,没有你在都没人教我游泳。而且那个房子有点大,就我和爸爸两个人住还怪害怕的。”

  江棠承扬起小脸,兴奋又期待地看着秦郁上,秦郁上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一把抱起江棠承,在小孩尖叫的笑声中说道:“那叔叔就跟你们挤一挤。”

  *

  弦月当空,空调的风轻轻撩动白色纱帘,亮着灯的浴室里传出哗哗水声。

  秦郁上站在花洒下,水珠顺着结实的肌肉滚落,终于洗去一身海味,整个人感到清爽舒适。

  水声停了,他走出淋浴间站在浴室的全身镜前,抹掉镜面上的雾气,随后背对着扭身看去。

  脖颈处的皮肤果然红了一片,应该是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而防晒措施又没有到位被晒伤了。

  难怪洗澡时感到火辣辣的刺痛。

  秦郁上并不在意,年轻时在紫外线强烈的山区拍戏防晒措施不当也曾经晒伤,得益于强大的复原能力,不久便自行恢复。

  但他本身过敏体质,皮肤比一般人敏.感,那段时间确实比较难熬。

  不过习惯了,忍一忍总会过去。

  秦郁上不再关注那片发红的皮肤,扯过浴巾简单擦拭身上水珠,刚套上宽松的T恤和短裤,房门就被敲响。

  “请进。”

  门应声而开,一个头发微卷的小脑袋探进来,看到他喊了声叔叔。

  “叔叔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江棠承满满当当怀抱一堆零食,有他从家里带的饼干薯片,也有飞机上发的小点心。

  他呼啦一下全放在桌子上,豪爽地道:“随便吃!”

  秦郁上不忍拂小孩的好意,何况他真的饿了,当即拆开一小袋薯片送进嘴里:“味道不错。”

  江棠承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那你明天能教我游泳吗?

  秦郁上心道果然没有免费午餐,他浓密的眉毛一挑,心道吃住都是人家给,自然要提供服务,更何况他从国内一路追来的目的就在于此。

  刚要回答好,他就听江棠承又道:“你别误会啊,我只是怕你饿了晚上睡不着才拿东西给你吃,你不教我游泳也没关系的。”

  急于分辨的语气却叫秦郁上心头一热,他俯身握住江棠承的双肩认真道:“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游泳学会了还可以浮潜,我们去海底看珊瑚和热带鱼。”

  “真的吗?”江棠承激动地欢呼起来,噔噔噔跑出去,还顺手帮秦郁上关了门。

  秦郁上站在桌子边吃完一整包薯片,又喝下半瓶水,正拧瓶盖时门又被敲了两下。

  八成又是江棠承,这一次秦郁上没说请进,直接走过去开门,脸上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然后在开门的瞬间愣住了。

  江来捕捉到秦郁上表情的错愕,也愣了愣:“不方便?”

  秦郁上回神,侧身让开一条路:“方便。”

  江来原本打算递了东西就走,见状只得走进去。

  秦郁上的这间房不仅宽敞,自带独立卫浴,也同样面朝大海,跟江来和江棠承住的那间隔一个客厅。

  刚洗完澡,秦郁上还带着一身水汽,半干的头发也显得比平时更加黑亮,浑身散发沐浴后的清爽。

  江来不着痕迹远离他半步,伸手把一管白色物体递了过去。秦郁上接过看了看:“这是什么?”

  江来道:“维E乳膏,治晒伤的。”

  秦郁上猛地抬起头。

  江来伸手在自己脖颈后比划了一下:“我看你这里有点红,是晒伤了吧,涂点这个能缓解,起码睡觉的时候不会难受。”

  秦郁上目光闪动,微微收紧手指,乳膏轻巧地握在掌心,在他心上却有千斤重。不过他穿的是衬衫,衣领后头那么隐蔽的位置,江来是怎么注意到的。

  沉默片刻,他问出这个问题,谁料江来朝他微微一笑:“因为我眼神好。”

  秦郁上:“……”

  江来不给他机会追问,无情地终结话题:“可以涂厚一点,我就先不打扰了。”

  门一开一合,江来的离去像来时一样忽然,让人没有防备。秦郁上握着软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踱去浴室,脱掉T恤对着镜子,把维E乳均匀地抹在脖颈后一圈泛红的皮肤上。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几乎立刻感到舒服许多,皮肤不再痒,反倒是心里痒痒的。

  秦郁上重新套好T恤,走出浴室便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想也没想就拧开门走了出去。

  宽敞的客厅里,江来维持一惯的做法把灯全都打开,错落的吊灯照得满室明亮通透,墙上挂着的手工编织物颇具热带风情。

  江来和江棠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听到声音,江棠承回头,对秦郁上招手:“叔叔,看电视吗?”

  秦郁上从善如流走过去,到跟前时脚步微顿。

  沙发是三人位,江来端坐中间,江棠承坐他旁边,秦郁上似乎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坐在江来的另一边。

  不过坐下时勾起的唇角表明,他对此相当满意。

  电视画面不停切换,江棠承举着遥控器调台,大多是国际频道或听不懂的本地台,江棠承大概想找个动画片看。

  小孩穿着儿童背心和裤衩,清爽凉快,反观江来则是长衣长裤,包裹严实,全身上下唯一清凉的地儿大概就是穿着人字拖的两只脚。

  秦郁上第一反应便是:“你冷吗?”

  江来目不斜视,淡淡道:“我不冷,是有蚊子。”

  刚才从前台拿来的当地神药似乎也不管用。江来无奈地发现,短短时间里他身上又多出两个包。

  “蚊子?”秦郁上皱眉,“我怎么没注意?”

  江来这才看他一眼:“你是在凡尔赛吗?”

  “我没那个意思。”秦郁上不由笑了,“咬哪儿了,我看看。”

  江来抿了抿唇,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忘了还有个江棠承。

  江棠承扔下遥控器,掰着手指如数家珍:“爸爸一共被咬了四个包,大腿,屁股,脖子,还有胸口!”

  江来:“……”

  秦郁上:“……”

  这什么蚊子,真他妈会咬。

  气氛瞬间尴尬,秦郁上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仿佛被咬到屁股的人是他。他咳嗽一声,问:“涂药了吗?”

  “涂了!”江棠承继续抢答,“胸口和脖子好涂,大腿和屁股爸爸看不见,是对着镜子涂的!”

  江来简直要爆炸了,倾身从面前茶几的果盘里揪下一颗葡萄堵住了江棠承的嘴。

  江棠承瞪大眼,含着葡萄含糊不清道:“爸爸我刷过牙了。”

  江来不容置疑:“吃。”

  江棠承一番话太具画面感,光是想象秦郁上就心猿意马,耳根莫名有些热,他假装没听见似的直勾勾盯着电视。

  调了几十个台,江棠承终于找到一个放动画片的频道,虽然不怎么听得懂但看得津津有味。

  充满童趣的动画片冲淡了空气中的尴尬,江来的注意力也被吸引,慢慢地只觉得胸前暖烘烘热乎乎,是江棠承不停地往他怀里贴,或者用挤来形容更加贴切。

  江来问怎么了,小孩转头看着他认真地道:“我不招蚊子,所以我贴着爸爸蚊子就不会来咬你了。”

  江来心中涌起感动,然而江棠承蹭得他在沙发上不停往旁边倒,好几次险些碰到秦郁上。

  他无情地推开小孩:“贴着就行,别挤我。”

  江棠承笑嘻嘻道:“就要挤就要挤。”

  江来无可奈何,只能挺直脊背,努力维持平衡不往旁边倒。然而身旁另一侧,秦郁上忽然朝他挪近。

  本就没多远的距离迅速缩短,等江来反应过来,两人从手臂到大腿,半边身体几乎贴在一起。

  骤然传来的火热体温让江来心跳一顿,诧异地转头,就见明亮灯光下,秦郁上耳根泛红,摸着高挺的鼻子讪讪道:“我也不招蚊子,跟你挤一挤。”

  作者有话说:

  老婆贴贴。

  秦郁上:羡慕蚊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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