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开云回来时，距离纳霄庆典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
他在凡间独自摸爬滚打了这段时间，回来时离结婴仅有一步之遥。
当时醉酒后的空白一直横贯在心底，纪开云又不好意思直接在尺素里问岳初晓，明里暗里几番打探得到的都是些冷淡的结果，想必是一些让自己尴尬的事，便决定等回来的时候直接去见本人。
迈入结界时恰好遇见杨柳和姜朗，两个孩子从大师兄那里得了礼物，又新奇地围着羽毛鲜亮的寻芳瞧了半天。作为回馈，杨柳给纪开云分享了姜朗梦游了一个月在断崖被吓得去找岳先生求救的事。
“这件事说来话长啦，所以没有在尺素里说。”杨柳兴致勃勃比划了一个相当长的距离，“总之呢是这样的，在那个月里……”
在她说话时，姜朗几次想要开口打断，都因为杨柳的话术找不到反驳的点，只好佯装不在乎地把头埋进剑术书，留红到滴血的耳朵露在外面，被寻芳当成了虫子啄了一口。
姜朗：“……大师兄，我不喜欢这只鸽子。”
“它啄你了你就教训它。”纪开云叮嘱他，“据我对它的了解，阿朗，你越是善良，越是不和它一般计较，寻芳就越会蹬鼻子上脸。”
姜朗对大师兄的话深以为然，刚想反抗，就被人来疯的寻芳扑到了脸上，一时间视觉被白色的羽毛占据，耳边只能听见师兄和杨柳的笑声。
纪开云和杨柳笑完，想起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伸手抓过寻芳控制它的行动，轻咳一声：“对了，你们知道岳先生在哪里吗？”
“在山顶上吧，阿珥姐姐说岳先生这段时间都在那里。”杨柳想了想，“前几天我爹不知道从哪里特意找了一壶酒上山……唔，他估计是又去烦岳先生了，也不知道爹和阿珥姐姐说过什么，这是他这个月被扔下来的第八次了。三师兄也看见了，就被抓去整理书库了，现在还没出来，可怕吧大师兄。”
又是酒吗？
纪开云干笑一声，让两个孩子自己去玩，自己带着寻芳往上走。
得知了岳初晓的去向，刚想去找岳先生当面询问那天到底发生过什么，纪开云就在半路遇见了柳叶和纪胧。
“开云？什么时候回来的？”柳叶见到了出门许久的孩子，眉眼弯弯，与杨柳肖似的面容上露出温婉的笑意，“历练还顺利吗？”
“刚回来。感觉还不错，应该快结婴了。”纪开云把寻芳给妹妹和师母看，“这就是我说的那只鸽子，叫寻芳。”
纪胧简单打了声招呼，漂亮的眼睛一瞥寻芳：“兄长，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你为什么要叫它寻芳？”
寻芳似乎很喜欢纪胧，见到她就想挣脱主人飞到她的身上，被纪开云死死按住：“哦，是这样的。”
自己写的信一直没有介绍是怎么决定养的白鸽，阿胧也没在回复的尺素上提及过她的疑问，他简略讲述了一下寻芳的来历，又问：“你们这是去哪啊？”
“这些年身子调养得不错，我打算下山去和小花住几天。”柳叶笑道，“阿胧先陪我走到山口，杨延还在和子霁整理书本，他会来山道上找我的。”
纪胧点了点头，提起拎着的几株处理过的灵草：“给花姨的礼物。”
“啊，那把我这份也带上吧。”纪开云翻出纳霄带回来的东西，给柳叶和纪胧都分了一份，另外挑了几样，请师母带给花姨。
不多时，纪胧陪着柳叶离开，纪开云接着往上走，想着柳叶的话，特意往师父所在的地方拐过去看了一眼：“师父！”
杨延正在指挥孟鑫将书籍分类整理，闻言扭头，冲大弟子咧嘴一笑：“开云回来了，来来来，师父在那边给你留了点零食。今天你刚历练回来，就好好休息吧，反正子霁已经快整理完了。”
孟鑫快累吐了：“师父，我总觉得真视之眼不是用来分辨书中内容的，这不是看看书名或者翻一页的事吗？”
“哎呀你做比较方便嘛，还省的我这老人家弯腰动手。”杨延笑眯眯，“整快点，为师还要去接你们师母，她只要阿胧送到山口，让她一个人走山路我不放心。”
孟鑫迷茫道：“师父，那让我一个人整理，您很忍心吗？”
“对啊，不然呢？小孩子就要多做一点，你看看为师这把老骨头，哎呦，当年抱你的时候闪到了，好像现在疼起来了，嘶。”
“……”孟鑫提醒，“师父，我是真视之眼。”
言外之意，他已经看穿了杨延浮夸的表演。
“所以你想不整了吗？”杨延有些受伤地捂住心口，“为师知道的，我年纪大了，天分不如你们这些孩子，马上就要被你们赶上了，威严也没有了……”
孟鑫受不了了，想要找大师兄求助，一回头却早已不见了纪开云的身影。
纪开云在看到三师弟和师父待在一起的样子就远见到了之后必然发生的毫无意义的对话，留下礼物放在门口后果断从言语的泥淖中抽身，直奔山顶。
出乎意料，在路过那片永远枝繁叶茂不开花不结果的桃林时，随着一声口哨，寻芳闻声飞去，纪开云扭头看见白鸽收翅落到了岳珥的掌心，被她揉了揉头顶的红羽。
他的目光只在寻芳和岳珥身上略微停留，便往后一挪，放到了岳初晓身上：“阿珥姐姐？岳先生！”
岳初晓极为少见地换下了常穿的玄衣，一身如雪白衫，带着华贵的银色暗纹，长发简单束在脑后，身姿清隽，手中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不是尔雅。
他没想到纪开云回来的这么快，愣了愣，在纪开云投来目光时飞速侧过身，将尔文的牌位收好，假装正在研究面前的桃叶：“你回来了。”
纪开云在外游历的这四个月隔三差五就会送来尺素，有时给师父，有时给妹妹，但每次都会额外给岳初晓送一份。
岳初晓自那天后不清楚该如何应对这份感情，选择了在山顶独自思考应对方式，也不知道该回信，次次都用相同的语句敷衍了事。纪开云似是察觉不出他的冷淡，依旧时常寄来尺素，然后获得早有预料的回复。
岳珥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带着点骄傲的心思指了指岳初晓身上的衣衫问纪开云：“好看吗，我特地挑的。你说我哥老是穿那几件黑的干什么，又不是穿白的不好看。”
岳初晓瞥她一眼，眸光里意思非常明确：哦。
入世对于岳珥来说是家常便饭，她去凡间买果脯时常常会顺带给兄长买些衣物。不过岳珥现在还记得岳初晓先前害她咬到舌头那次，报复性放弃了墨色，转而选择了完全相反的白色。
她还以为岳初晓会对自己选的样式多说几句，却未曾想到兄长会欣然接受这件白衣。没见到岳初晓情绪波动，岳珥很是失望，就软磨硬泡要他离开山顶，陪自己一同走走。
不同于岳珥的设想，岳初晓同意地很快，时间差不多了，他正好也要去桃林检查一下岳期缘残魂的状态。
原本还想借这个机会告诉岳珥岳期缘的事，有纪开云在不方便，看来还是等下次好了。
附和岳珥的夸赞之语发自内心地涌起，却尽数卡在了舌尖。纪开云视力很好，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木牌上面的字——长嫂尔文之灵。
等等，谁的灵位？
长嫂？尔文是谁？
柳叶走到山口，遇见了女儿和姜朗，温声嘱咐了几句自己不在的事项，让杨柳记得多听师兄师姐的话，可以去找岳珥玩，但不要欺负姜朗。
杨柳缠着母亲撒了会娇，一一应了答，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那娘可以给我带些糖回来吗？”
“我刚刚还听开云说他给你们送了糖。”柳叶温温柔柔，但自有原则，不似杨延宠溺女儿，拒绝道，“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的，会牙疼。”
“好，我知道了。”杨柳失落地垂下眼，“那娘要早点回来，我会想你的。”
柳叶摸了摸她和姜朗的头：“乖，我回来给你们买新衣裳。”
她抬眼一笑：“你有，阿朗有，阿胧也有，大家都有。”
好像又什么古怪的声音，是外山的飞鸟吗？纪胧唇角不自觉扬起的笑意忽然一僵，秀美清丽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安，她望向结界外的山道，迟疑道：“师母，要不和师父说一声改天走吧。”
“阿胧？”柳叶眉头微蹙，看向纪胧的眼中流露担忧，“是有什么事吗？”
“这倒不是。”纪胧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冥冥中似有预感，“或者等等师父，让他带您去花姨家。”
“不用等他，我还没那么娇气，多走几步路也算锻炼一下自己。”柳叶得知没事，放松下来，笑说，“我早就和小花约好了今天，小杨柳和阿朗都知道的。”
这里到底是纳霄山系边缘，有岳先生的结界，待会师父也会来和师母一起下山，怎么会出事？大概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太多了。
纪胧扶额，让自己不要在师母出门之际想什么晦气的事，和师弟师妹一道与柳叶告别。
望着她即将踏过结界的背影，纪胧识海中某个直觉一瞬突兀至极，让她脱口唤道：“师母！”
柳叶回眸看她，笑意盈盈，对这个孩子充满耐心，毫无几次三番被打搅计划的烦躁：“嗯？”
纪胧讷讷道：“路上小心。”
“谢谢阿胧。”柳叶朝她眨了眨眼，一步迈出了结界。
离开岳先生的结界，外山明显多了许多动物的嘈杂声。柳叶身上带着许多法宝护具，并不害怕这些普通的生灵，反而很喜欢那些富有活力的生命。
柳叶享受着外山的景色，温柔地注视着空中偶尔掠过的飞鸟以及林间奔跑过的走兽。按照阵法的设置跨过护阵后，她有些累了，便随意择了一块石头坐下歇息。
没有树林的遮挡，阳光有些刺眼了。
柳叶遮住双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习惯了光线后放下手，意外发现了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这里怎么会有人？
她垂手握紧腰侧护身的法宝，眯起眼看清了那人的身形。
是一个高挑的男人，年纪看上去很轻，二十五六的模样，如火的朱衣绣着金纹，佩着一块在光下折射彩光的水色玉佩，眉目温润儒雅，神色流转间有别样的熟稔感。
柳叶尚没有想清楚那点熟悉来自何处，朱衣人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容：“这位夫人，我想找一个人，你愿意帮帮我吗？”
“你要找谁？”柳叶警惕地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外表的无害放松下来。
“你肯定认识。”朱衣人说，“我想见这里的主人，那位敢住在神山纳霄边缘的灵脉污秽化身，传闻中逆反天道的魔头。”
说着，他不顾柳叶越来越难看的面色，苦恼地皱起眉又很快松开，为自己想起了想见的人的姓名而高兴：“据我所知，他叫岳初晓，夫人愿意帮帮我吗？”
这是柳叶一生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ddl写完了（真正安详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