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好像时光不跟着进去,他就会一直等。
这根本说不通,也不合常理。他是什么意思?
时光犀利地看着陆勤, 可对方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细看,竟有些凄凉。
以时光的处世方式,今晚这种情况, 她完全可以转身就走谁也不理。但如果这样做的话,陆勤就太难看了。
他从小家境贫寒,养父养母靠务农供他上的大学,毕业后进何众的公司,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走到今天。
看如今这形式,好像找到亲生父母后, 混得也并不如意。
今晚如果她当着他父亲的面拒绝他, 或者甩脸色,那么以后他在这个不怒自威家大业大的父亲面前会不会更抬不起头?
时光想起何烨葬礼那天,如果不是陆勤把她带离墓地, 面对何家人的咄咄相逼, 还不知道后来会演变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
就当还他个人情好了。
这样想, 时光关上驾驶座的门,去打开后备箱, 短暂思量后她翻出样东西, 又找了个大小合适的礼品袋装上,才随那父子二人踏进那座浮夸的庄园。
“希望你没有道德绑架我陆勤,否则朋友就做到今天, 你知道我脾气。”时光稍稍向陆勤靠近, 语气低沉。
叶言清放在裤兜里的手微顿, 对上她冰冷无情的目光,低声道:“我没有。你不用紧张,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或者一些朋友,大部分都是年轻人。”
时光扯了下嘴角,她会紧张?她就不是唯唯诺诺那类人。
一进大厅,偌大的房里灯火通明,里面大概有男男女女二三十人,个个打扮得贵气精致,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聊名著聊歌剧聊上流社会。
他们可能根本不打算理陆勤,只是看见他是跟家主一起进的门,才忽然热情起来。
“三哥,这是你女朋友吗?好漂亮啊!”一个白裙子女孩惊讶道。
陆勤跟时光介绍说,那是他堂妹。然后他又冲那边回道:“只是朋友。”
他这解释说了等于没说。女孩儿的声音一出,满屋子眼睛齐刷刷落在时光身上,一通打量。
不知道是揶揄还是客套,都夸道:“是呀,老三,你在哪儿找的,把我们都比下去了呢。”
“言清带女朋友回来了?快让我瞧瞧。”
这时,一道温柔的声音人未到声先至。
时光寻声望去,看见妇人正从旋转楼梯上下来,五十来岁,一身周正典雅的旗袍装,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人脸。
应该是陆勤的生母。
妇人很快来到他们面前,不待她说话,时光把临时准备的礼物递过去,平淡又不失礼数地说:“祝夫人生日快乐,我是言清的朋友。”
总不能在这里喊他以前的名字,刚才听他们这样喊,她便也跟着这样称呼。
“来玩就是,怎么还带礼物。”叶母脸上的笑还算真诚。
她打开盒子一看,有些诧异:“好精致的胸针,这是手工绣的吧?这绣工可不一般呀。”
时光点点头。
当然精致,这是她外婆绣的,不过这些有钱人什么没见过,能当面夸上两句,只怕都是出自涵养。刚才也是情急之下才拿出来救急,现在想想,当真是可惜。
自始至终,没有人问时光姓甚名谁。这倒没什么好奇怪,因为在这堆公子小姐老爷太太们眼里,她本就不值一提。
“人到齐就开饭吧。”这时,那道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人听罢,纷纷做到椅子上,嘈杂吵闹的人们骤然安静下来。
妇人却说:“再等等,老二刚开完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老二可能就是陆勤说的那位处世犀利、雷厉风行、人很帅的哥哥。
此话一出,全场所有人包括那位家主在内,都在等这位老二。
时光撇了眼陆勤,不禁为他以后的生活堪忧。这形势,继承家业是无望了,退而取其次,衣食无忧算了。
约莫十分钟后,外面响起了车的声音。
“二哥回来了。”穿白裙子那个姑娘高兴道。
没过多久,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这时妇人“哎呀”一声,说:“今晚开我珍藏的那瓶红葡萄酒吧,宋婶,在酒窖里,你去拿一下。”
“我去吧妈妈。”叶言清已经站了起来,又对时光说:“一起去看看?”
左右他家这老二也没什么好看的,况且独自留在这里也是尴尬。这样想,时光便随他去取酒了。
叶言清拿到酒时,突然有电话进来,他看一眼,便把酒递给时光,“劳烦,我接个电话就来。 ”
时光接过,看见他举着电话从另一道门出去了。
这家人的酒窖大得离谱,站在里面如同又进了另一栋别墅,灯光璀璨、富丽堂皇。
时光顺着蜿蜒的扶梯一路往下,目光所及都是叫不出名的珍藏红酒。
而妇人让拿的这瓶红葡萄酒,被一致评为Vosne-Romanee系列的最佳,价格极高,口碑最好。
一路向下参观,不知不觉便去到了最底层。下面灯光稍暗,气氛也不如上面,但时光在角落里看见了些别样物件。
那是些儿童玩具,应该是男孩儿的东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类工具,一应俱全,什么都有。
还有几个相框,都是面朝下。鬼使神差,时光想把它翻过来看看上面的人长什么样。
不料手刚碰到就听见有脚步声响起,尽管以为是陆勤,但她还是被惊了一下,收回手时碰到架子上的红酒。
红酒轰然倒下来,时光躲闪不及,下意识闭紧了眼。
谁知意料中的疼痛并没出现,那瓶悬空的酒便被来人接住了。
直觉告诉她,这人不是陆勤。
时光转身,于逆光中,看到了男人的半边轮廓。
尽管只是个侧脸,却足以让她生生顿住,有那么几秒大脑是空白的。
男人缓缓扭头,对上她震惊又克制的瞳孔,亦是一惊。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
时光不知,为什么二十天前决定此生不再见的人,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一时之间,愕然得无从说起。
叶慎独扶她的手还搭在她腰上,另一只手将酒放回原地,重新倪着她,沙哑地喊了声:“时光。”
这道嗓音略沉,像是被冬风染过似的,透着一股隐忍的寒冷。
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时光如梦初醒,不动声色推开他,后退两步。
“这是你家?”她尽量保持冷静。
“是的。”他没什么好隐瞒。
她睫毛微闪,“哦”的一声,抱着红酒从他身旁走过,说:“先走了。”
叶慎独伸手将她拉住,“躲什么?不认识我?”
“时光……”
这时,陆勤的声音自上面传来,时光从男人手里挣脱,头也没回地上了楼。
等他们再回到席上,菜已经上齐了。
时光注意到场上多了个女人,模样俏生生的。是她形容过的那种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女人微笑着跟众人打招呼,然后大方地走过去,把礼物送给妇人,祝贺一番后,才款款落座。
他们前脚到没多久,叶慎独后脚便提着瓶香槟也到了。
时光坐回自己的座位,看见男人将脱下来的大衣递给保姆,只穿里面板正的西装马甲套白衬衫。
之后他先就着保姆端到跟前的盆洗了个手,又用毛巾擦净,才望向这边,瞬间就看见了她。
再次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只在她这里短暂停留,眼底不惨任何杂质,明如镜面,亦没有半点的相识痕迹。
只是他的视线落在时光旁边的叶言清身上时,多停了几秒,也冷了几分。
他从善如流走到叶母身旁,道了声:“妈妈生日快乐!礼物不方便带来,我搁在您常住的别院里了。”
叶母一脸慈祥地说:“好好好,人来就好,去坐楠楠旁边吧,我这里不用你操心。”
叶慎独点点头,在“大家闺秀”女孩儿的身旁落座,刚好在时光的对面。
她看他。
他也看她,目光黑沉而笔直。
这次他的目光没有要移开的意思,时光只得主动避开。
男人在她错开视线后,端起面前的香槟一饮而尽。
“今天是家宴,大家不要拘束,吃开心点。”叶父说罢,特地点了句:“言清,照顾好你的女朋友;慎独,你也是,照顾好楠楠。”
叶言清投了个抱歉的眼神给时光,但她并不领情。
这个时候,解释什么都是多余的。尽管名字都懒得问,可他这个父亲好像已经认定,而且,态度和语气都十分不友善!
对面的叶慎独听见“男朋友”这三个字,深深地看她一眼。
时光给不了回应,只能尽量不去触他的目光。
北京很大,大到过去那几年,她在大街小巷,在深夜酒吧,在任何一个地方,从没见过叶慎独。
北京又很小,小到他们在分开的二十天后,又在这里相遇,并且是在他家的酒窖里,在一张饭桌上。
这一切,似是偶然,又是必然。
她要是早点问陆勤改成什么名就好了,早点问他那位精明的哥哥叫什么名字就好了。
哪怕是早半个小时知道,此时此刻,她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时光有些心猿意马,山珍海味摆在眼前也毫无食欲。
无意间,她在桌下的脚不小心碰到不知道是谁的脚,悠地一顿,她抬头去寻,没想到对上的又是叶慎独的眼。
他朝着她轻轻挑了下眉,暗示她踩到到的是他的。
众目睽睽之下,时光很难做出反应,只得垂眸不理。
只是没想到下一刻她去夹面前的生煎,叶慎独也在夹,并且夹的是同一块。
这个画面好几个人都看到了,于是男人收回夹菜的手,没有说话,只是绅士地对她做出个“女士优先”的手势。
这之中的暗潮汹涌,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忽然有种做贼的感觉,时光长长的眼睫闪眨了两下,一时不知该吃还是不吃。
一旁的楚楠见状,默不作声往叶慎独碗里夹了块刺身。
时光瞥到,静静地扒着碗里的饭。
就在这时,叶言清往她碗里夹了块生煎,并嘱咐道:“多吃点。”
霎时间,时光察觉到有寒光照过来,她下意识抬眸,叶慎独似笑非笑,眸中充满意味。
这顿饭在别扭中吃完,时光丢下碗就走。
叶言清从后面追出来,说要送她,被她拒绝了。
坐上车,时光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站在门外的那对男女。
讲真,她觉得姓楚的没她长得好看,但一定比她知书达理、比她会为人处世。
一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一个豪门贵公子,倒很是登对。
在车里空座片刻,时光猛踩油门,瞬间窜了出去。
后视镜里的风景包括那座闪瞎眼的庄园快速倒退,最后什么都不复存在。
车载音乐自动播放,放的是一首粤语歌:
可不可不要这么样
徘徊在目光内
你会察觉到我根本寂寞难耐
即使千多百个深夜
曾在梦境内
我有吻过你
这毕竟并没存在
人身车身开始消和逝
无声挣扎有个情感奴隶
是我多么的想她
但我偏偏只得无尽叹喟
其实每次见你我也着迷
无奈你我各有角色范围
就算在寂寞梦内
超出好友关系
唯在暗里爱你暗里着迷
无谓要你惹上各种问题
共我道别吧
别让空虚使我越轨……
沿路冷风狂吹,时光并没关窗,寒风打在脸上,她又觉有些烦躁,但只是关了音乐,仍没关车窗。
今晚没喝酒,她却需要保持清醒……
首都的夜晚依旧人流如潮。路过闹市区的时候,时光放慢了车速。
导航显示,公司给她安排的住处就在这附近,低头查路线的时刻,她的侧面插/进来一辆比较低调的黑色迈巴赫。
奇怪的是她这边挪一下,隔壁便跟着挪一下。
时光不由皱眉,以为遇见跟踪狂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荒唐,哪个开迈巴赫的吃饱了撑的来跟踪她这车。
没想到的是十分钟后她在目的地停车,对方竟然也跟着停车。
时光皱了皱眉,看看四周,人流不少,就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她大摇大摆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开始搬东西。
装设计稿的是一个大纸箱,她没想到会有这么重,一个没拖住整个人差点被甩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箱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从底部拖住,使时光免于受伤。
闻见男人身上的味道,时光微顿,侧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叶慎独把箱子重新扶正,也认真地望着她,很久才开口,说的却是:“又见面了,时小姐。”
“……”
时光动了动唇,还是没说话。
她索性东西也不搬了,拧出行李箱,关上车门就走。
叶慎独脚步声风从后面跟上来,拦住她的去路。
她站定,仰头道:“你想做什么?”
“时光。”他喊着她名字,仿佛今晚的夜色都揉进了他这双眼里,沉得让人觉得压迫。
时光对上他的眼,听见他讲:“我以为我们可以有个很好的告别。”
她挤出抹没有笑意的笑,垂眸说:“要怎么告别?互道‘再见’,还是互道‘不见’?”
男人倪着她的头顶,“总之,不是不告而别。”
两人站在露天停车场上,晚风用力地吹着他们的衣摆。
时光想了想,平静地问:“今晚那位楚小姐,是你未婚妻吗?”
“不是。”他回答道。
她接着说:“是你女朋友吗?”
叶慎独伸手将女人的下巴抬起来,俯身挨近她,语气轻缓却又重量十足:“都不是,只是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
他没有用力,时光却觉得下巴在灼烧。
“哦,”她不躲不闪撞进他黝黑的瞳孔里,哑声问:“那你追来的目的是什么?是只想单纯抱怨我那天的不辞而别,还是……想再寻一夜的放纵跟疯狂?”
她咄咄逼人又毫不在意的质问口气,使叶慎独的神情彻底冷下来。
但也就是刹那,他就恢复如常,压低声问:“你今晚想放纵疯狂吗?”
面对他模糊重点完后又游刃有余的撩拨,时光果断说:“不想。”
男人笑了:“那你怕什么?”
我没有怕的,这句话时光没说出口。
男人瞥她一眼,没再多言,躬身自顾自从她手里拿过行李箱,说:“住几楼,我送你上去。”
她冷哼一声:“我自己可以去,只要不遇见变态跟踪狂,就什么事都没有。”
听出她在内涵,叶慎独正儿八经倪着她:“二十天不见,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那你小心点,别惹我骂你。”
“是吗?怪害怕。”
顶着这样一张绝代风华的脸嬉皮笑脸,叫做浪荡,时光白他一眼。
叶慎独嘴角上扬,照单全收。
电梯停在三楼,时光站在303的门口,抢过他手里的行李箱,问:“还不走吗?”
叶慎独皱了皱眉,视线定在她身上,是那样的专注诚恳:“我只想进去看看里面是否安全,这都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歌词《暗里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