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他特意来堵她, 天南地北,能在这里相遇,简直不可置信。
他竟然开东风越野, 不是飞机大炮,也不是动辄上千万的豪车,而是,东风越野, 小几十万就能买的车。
以前,叶家二公子可是出门都有直升机随时待命的,眼下这张车的价格,可能还没他叶慎独那时候的一根皮带贵。
时光挑挑眉,用脚尖踩灭烟,坐着没动, 看着车里的人打开车门, 大长腿着地,然后走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结婚,穿得板正, 黑色西服白色衬衫, 还带了领结。
她迎着风, 居高临下看他,眸中波澜不惊。
他也在注视她, 眼窝深邃, 瞳孔漆黑。
叶慎独没想到会这么巧,在路上就能遇见。
看见是她的一霎,他的脊背不由地崩得笔直, 内心百转千回, 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她又把头发烫回初遇时的法式卷模样, 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张扬,还要肆意。
四目相对,明明张口就能说的话,叶慎独沉默好久才恢复如常,言道:“我来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有多久没说话了?快一年吧。
时光沉默。
“朋友老婆家是你们这边的,离此处不远。”他继续解释。
她望着他,仍旧不语。
叶慎独不厌其烦,问:“车子出问题吗?我给你看看。”
回应他的,是一双风轻云淡的眼,和周围的蝉鸣声。
女人始终没有开口。
“时光,”叶慎独稍稍偏头,仰视着她,轻声说,“你的车挡着我的道了。”
时光这才看一眼边上,确实,乡间小路只够一辆车过,她的车不挪,他便过不去。
静默须臾,她借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准备跳下去。
叶慎独见状,瞳孔一缩,伸出双手。
看动作是想接住她。
时光暼一眼,没理会,先跳到车前盖上,然后再纵步去到地上,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甚是潇洒。
拍着手上的灰,她说:“那还真是抱歉,我这车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您原路返回吧。”
男人收回搁置在半空中的手,视线停在她身上,笑了笑:“可能反不了,这是必经之路。”
时光不看他,往前走几步,站在半山腰上看时间有没有找到人来帮忙。
见路上依旧没有人影,她扭头冷静道:“那怎么办,我从后面推,你来前面开?”
叶慎独抬眼,倪她片刻,自顾自去到车屁股后,没管上面的泥尘,双手按上去,言简意赅道:“你去开车。”
看到他已经染上泥土的白衬衫,时光默不作声钻进车里,重新打火。
男人的力气果然要大得多,嗡鸣声响,四个轮胎都动了起来。只不过……还没等全部出去,又砸回原坑。
如此接二连三好几回,每次都只差一点,只差一口气,总是在最后关头又重重地砸回去。
不得已,时光选择放弃,她熄掉火,在后视镜里看着已经满身是泥的叶慎独,像在泥水里滚过似的,连头发丝儿上都粘得有。
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狼狈,但她并没有慰问的打算。
“你故意的吧?”时光直言。
他没说话,目不转睛盯着后视镜,同她对视,缓缓道:“没有,真推不动。”
应该是真推不动,毕竟这是越野车,不是小电动。
倒是匪夷所思,他以前那么爱干净,不论是出行还是居家,总是体面得一丝不苟。而现在满身的泥,自己却看都不看一眼。
他以前的话,诚恳中总是带着些许刻意。而他现在的话,像是去掉了刻意。具体是什么,无法形容。
不想探究,她收回视线,随便放了首歌听着。
劲爆的摇滚声阻断了两人的交流。叶慎独没再说话,走到路边找到块青石板坐着,眺望远山,不知在想什么,静得如同不存在。
气氛微妙,各自不语。
好一阵,时间领着五六个村民走来,“咦”地一声:“嬢,怎么又多了辆车,这是谁的…”
话没说完,她看见是叶慎独,瞳孔一震,当既失语。
时光没解释,从储物格里拿了几包烟下车,分别散给前来帮忙的人。
“麻烦各位。”她礼貌客气道。
“不麻烦不麻烦,虽然不是一个村,但都是老乡,说这些见外。”
几人说着便开始推车,
时光再次上车,这次人多力量大,几个人轻轻松松就将其抬起来了。
叶慎独也在其中,西服跟白衬衫彻底脏得不成样子,
她将车开到一旁,从后视镜里目视一切,却没有再下去的打算。
路已让开,他走他的,她走她的。
后视镜中,有个老乡撕开烟,抽了支递给叶慎独,说:“兄弟,整一支。”
男人婉拒道:“谢谢,我不抽了。”
“可以啊,戒了?”老乡吊着烟,说。
叶慎独点点头,“嗯,戒了。”
“好毅力,我也想戒,就是戒不掉。兄弟,你怎么戒的?”
男人猝然掀眸看来,时光被撞上,微怔,不动深色移开。
“想戒,就戒了。”
他淡沉的声音夹杂着蝉鸣,响在山谷里,轻轻柔柔。
时光听着,眼睫微闪,没有回头去看。
帮忙的人很快离去,时间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偷摸摸暼了眼驾驶座,小心翼翼问:“走,还是不走?”
“为什么不走。”
她平静说罢,脚踩离合,挂挡,“嗡”一声,车子往前窜。
不料,才走出去四五米,车身一抖,猛然顿住。
她重新打火,车子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
“是不是刚才在坑里撞到石头了?”时间问。
怕没有这么邪门。时光解开安全带,下去准备一探究竟,余光里,叶慎独大步走了过来。
“我帮你看看。”他说得一本正经,没有嘲笑的意思。
她站定,见他一手扶住车门底,一手撑在地上,躬下身底头去检查车底,整个人几乎就要匍匐在地。
时光微微蹙眉,后退了半步。
“这车不能再开,”片刻功夫,叶慎独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说,“油箱撞烂了。”
时光将信不信,亲自去检查……看清后,暗骂一声,这是什么鬼运气。
掏出手机,她正要给家里打电话,舅舅的电话便打进来了。
“喂?舅……”
“月月,你们到哪儿了?一切就绪,就等你的食材。”
“………那个,车坏在半路。”
“什么?车坏了,要不我碾马车来接你们?”
“……”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这里离家还有好几十公里路。
“我送你。”叶慎独敲了敲后备箱,“把东西移到我车上。”
时光直勾勾看着他,没动。
那边笑笑,“怎么,怕我去你家蹭饭?”
她不答。
“走吧,一会儿下起雨来,更走不了。”他接着说。
这时候,时间从车上下来,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视线最终落在时光身上,“嬢,要不……我们先搬东西?当务之急,是不耽误我老太您外婆的生辰宴。”
捏着车钥匙,时光不动深色咬咬牙,最终还是摁了开锁键。
叶慎独打开后备箱,迎面与他相对的,是两只处理好的山羊,和一半边牛肉,以及十来只鸡,四五只鸭,和一堆新鲜时蔬。
时光走过去,正欲拧鸭,却被他抬手阻拦:“我来就行,你去那边站着玩玩儿。”
?
她看他。
他却对时间说:“看好你姑姑。”
于是时间就将她拉去了旁边。
“重,等他搬。”她说。
时光冷冷暼她一眼:“你什么时候这么听他话?”
时间眼神闪躲,不敢看她。
她一动不动。
“好吧,”那边妥协,承认道,“我假期在他公司实习,他是我老板。”
“……!”
“但我发誓,面试的时候,我真不知道那是他的公司。”
懒得听她狡辩,时光白她一眼,“这么说,你知道他来这里?”
“不不不,我不知道。”时间连忙说,“我进公司就没见过他几次,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动向。”
“白眼狼。”
时光骂一句,看见那人已将比较重的羊肉和牛肉挪到了他车上。
这回他衣服上不担是泥,还掺杂着血。
可他似乎毫不在意,接着将剩下的全数搬过去。
东西本来就多,在这辆车上满当当,到了那辆车,仍然满当当,除最前排还有空余,其余地方全部塞满。
叶慎独关上后备箱,回头望着这边。
“你过去坐。”时光面无表情说。
时间看了眼自家老板,被他静如枯井般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猛力摇头:“我真不能坐,我坐他旁边会晕死过去你信不信?”
“编,继续编。”
“不是,是真的。有次他开会我去送材料,亲眼目睹他是怎么玩儿爆对手让人家哭爹喊娘的;也亲眼目睹他痛斥手下,我,我是真怕。”
时间越说越往后挪,“您去坐,我打电话让人骑摩托车送我回去。”
时光目色微沉,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再这样别扭下去,倒显得她有多放不下似的。
于是她大步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副驾,系上安全带。
叶慎独在原地空站良久,不得不承认,他刚才,紧张了。
待坐上驾驶座,他将外面那件粘血的西服脱下,随意扔去后面,挽了挽衬衫衣袖,才扭头看她,问:“顺着这条路直走吗?”
时光低头找拖车的号码,点了点头。
叶慎独没急着启动,等她打完电话,才又问:“今天是你外婆生辰?”
“明天。”她言简意赅。
他又道:“老夫人今年高寿?”
时光悠悠然望向他,笑了声:“叶先生,你是在跟我叙旧吗?”
叶慎独微顿,却也没逃避,坦荡道:“问一问,你若不想说,就不说。”
重拳头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的。她错开视线,选择沉默。
直到前方遇见岔路,她才抬手指路,可还是晚了一步,叶慎独已经冒过头了。
“没事,我调个头。”他始终好言好语。
真是稀奇。时光暗自在心里想,这又是玩的哪一出?怀柔政策?
“我真的只是来参加婚礼,”往回开的路上,叶慎独言道,“我有个要好的小学同学,大学为了逃离他父亲的掌控,高考七百多分第一志愿填了你们省,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两人昨天结婚。你若不信,可以去打听,是不是有这样一户人家。”
略顿,他接着说:“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恶意跟踪你,也没有试图未经允许就突兀地闯入你的生活。”
时光侧眸冷冷看他一眼,保持沉默。
这么一说,她又想起那一年里,她几乎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所有事。而关于他,她却只知道一星半点。
他的朋友,他的工作,他的事业……甚至到最后他要订婚了,都没想着要告诉她。
话说回来,想这些做什么。时光暗嘲,不过是在路上遇见一个刚好认识的人罢了,何消费神。
她这才抬眸,没什么笑意地笑了笑了,牛头不对嘴道:“听你这口气,好像考了七百多分报我们省的学校是有多不值当多丢脸似的。”
不能说是过度曲解,只能说是恶意揣测。叶慎独无奈一笑,说:“他在这边能抱得美人归,可太值当了。”
“是哦。”她呢喃出两个字,便没再继续。
叶慎独又遇见岔路,放慢车速等她指路。
时光抬抬手,指了左边那条。
他开车上路,又闲聊道:“你开了个网店。”
她倪他一眼。
“实不相瞒,我关注了你的微博。所以,能看见你发的宣传信息。”他解释。
时光收回视线,“嗯”了声。
“生意好吗?”
“还行。”
“有机会合作吗?时总。”他攸地问。
一声时总,时光蹙起眉头,笑了声:“算了吧,叶先生是大人物,做的是大生意,我这点小本买卖,怎么入得了您的眼。”
那厢也不恼,笑说:“时总谦虚,你在圈内很出名。”
时光用眼尾扫他,话中有话:“您贵人多忘事,我们不同圈子。”
叶慎独垂眸,抿了抿嘴,道:“现在是了,我的项目设计服装行业,只是没什么经验,还想着在时总这里取取经。”
他说得轻轻巧巧,不仅不像开玩笑,还充满了真诚。
搞不懂他意欲何为,时光冷笑一声:“叶公子是在逗我玩儿吗?您财广人缘广,何须我这样的小商小贩指点。”
前面有个坡,叶慎独轰油门爬上去,待路平了,才说:“我出来单干了,叶家的老产业这些年已经发展成熟,我再厉害也翻不出新花样,只能另辟蹊径,但新产业却被叶崇文父子追着打压,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
时光撩眸看他,半信半疑,眯眼道:“我怎么听时间说,有次你开会她去送材料,亲眼目睹你玩儿爆对手,并且还让人家哭爹喊娘?”
叶慎独对上她的眼,面不红心不跳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只有人家欺负我的份,我哪儿还欺负得起人。”
“……”真的?
时光看向不远处即将到达的终点,用手指了指。
“怕什么,”她诚恳建议道,“你那些岛啊,车啊,飞机什么的,卖了也够你再开十个公司。”
叶慎独开车过去,停在她指定的位置,打量了翻堂前堂后,转眸定定看着她,说:“那不能卖。”
“为什么?”她解开安全带,揶揄道,“留着骗姑娘?”
叶慎独正经地摇摇头,“那是你的东西。”
“呵……”时光笑一声,当什么都没听到,迎上来接东西的男生。
“月月,累了吧,饿没?”
男生穿着件洁白T恤,头发黝黑简洁,高鼻梁,双眼皮,帅气又青春。
叶慎独看见,目色一沉,眯眼打量。
“这位是?”男生问。
时光回眸,淡淡道:“一位朋友,说是来参加他朋友的婚礼,路上遇见我的车坏了,便顺带捎我一程。”
她口中的朋友顶着浑身泥土下车来,咬着下唇看她很久,轻笑一声,对那个男生抬起右手:“你好,叶慎独,您贵姓?”
男生有些羞涩,抬手跟他轻轻一握,“免贵,姓方,单名一个岩字。”
方岩话没说完,便觉手上一阵钻心疼,他攸地看向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自然而然补了句:“月月是我女朋友。”
叶慎独咬咬后槽牙,望向时光。
然而那女人正自顾自打开后备箱开始搬东西,根本不理会。
方岩挣脱被捏红的手,暗骂一声,跟着抬东西去了。
叶慎独走过去,要搭手,却被姓方的拦住。
他说:“来者是客,您载我们月月回来已经很感激了,再让您搬东西,不合理。”
时光看他一眼,也附和道:“谢谢你载我回来,再让你出力确实不合数。等我们下完东西,你就可以走了。”
叶慎独直勾勾注视着她,没说话。只觉虚空中射来一支冷箭,正中他要害,有些喘不上气。
可错是他犯的,人是他惹生气的,他有什么资格难过啊,再难过,也得忍着。
时光的视线在他颓然的脸上一闪而过,继续默不作声低头忙活。
之后又来了几个人,东西很快下完,她上车将他的座椅恢复成原样,又用抹布擦了一遍,跳下车,关上车门,说:
“我就不送你了。”
语气自然,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没有半点复杂情分,真的就只是个认识的人。
叶慎独想从中挖掘出丁点可能,都是不可能的事。
他盯着她的眼,再开口,声音暗哑,“时光,那个真的是你男朋友吗?”
时光不躲不闪,张口欲言,门边忽然起句:“月月,我听几个小孩儿说,你车坏在半路,是这个朋友送你回来的?”
是她外婆。
时光赶忙上去扶住,说:“您这大寿星就别来操心了,磕着碰着我可负不起责。”
“是不是?”老婆子重复问。
时光无奈,硬着头皮说:“是。”
“人家大老远送你回来,怎么不请进门喝口酒再走,这是婆婆教你的待客之道吗?”老人轻轻拍了下她的手,已做惩戒。
时光愣住,深呼吸说:“您经常看古偶,又不是不知道路边的男人捡不得。”
叶慎独皱了皱眉,须臾,眼底闪过什么,上前两步,礼貌道:“感谢老夫人邀请。但是我刚才抬车,弄得一身泥,后来搬肉,又弄得一身血腥,听闻明日是您的寿辰,我顶着这样一身腌臜,就不进去冲撞您了。”
这话听着……怎么越听越不对劲,时光撩眸瞪他。
叶慎独照单全收,站着没动。
老人这才看清他身上的泥垢和血渍,哎哟一声,“这是为了帮我们月月才弄成这样的?”
叶慎独摸了摸鼻尖,“没关系的。”
时光:“………”
“什么没关系?我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老人问。
他说:“不是。”
“那你这一身,打算怎么处理?”
叶慎独说:“我去找个河沟,随便洗洗就好,没关系的。”
“……”时光有些无语,曾几何时,他变得这么绿茶。
身旁老人接着说:“那怎么行?这样很容易生病的。况且,你也是为了帮月月才弄成这样。小伙子,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在我们家住下,把衣裳洗干净,明天吃完饭再走也不迟。”
时光:“……”
叶慎独望着她,目光变得沉静,幽深,炽热。
许久,他轻声询问:“可以吗?月月。”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近六千字
上章改了一下,外婆的生日不是夏至。
改在了韩韫屿和尤夏婚礼的后面(因为这两人的婚礼就是夏至这天)
所以这里,独哥已经参加完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