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吗?月月。
时光是苗家姑娘, 苗语名叫满月,家里人都叫她月月。
叶慎独也跟着这么喊,语气竟是这般诚挚。
她攸地笑一声, 抬眸看他,眼底清冽冷淡,说:“你现在是我婆婆的客人,何消问我。”
说罢她率先进了门, 只留给他一面毅然决然的背影。
就像那晚在塞纳河畔,她说不回头,就是不回头。
叶慎独定定望着那道摇曳身姿的背影,有些无措地吸了吸脸颊,然后转身去车里拿上外套,抬脚进了门槛。
知道他不急不慢跟在后面, 时光一语不发, 一眼不看。
穿过堂屋,婆婆又拍了拍她的手,用苗语说:“去找套衣裳给他换。”
“家里没有合适他穿的衣服。”她用苗语回。
“时辰的, 可以将就穿穿, 你去找找。”
“不去。”
婆婆似乎是累了, 喘了两口粗气,打趣道:“你今天戾气有点重嘛。”
时光没反驳, 赶忙扶她坐下。
叶慎独听不懂, 也没插话。见状,他就着桌上的水壶和杯子,倒好半杯温水递过去。
时光接过, 顺口道了声谢。
面对她的客气, 他望着她, 目色深深,没有接话。
将水递给老人,时光继续说:“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敢往家里领。”
“还能是谁?”老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生得这般模样,又不是本地人,你当真以为你婆婆老憨了看不出来?”
她扬扬眉,没开腔。
“既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来者是客,明白吧?”语毕,婆婆冲她挥挥手,抱着小花猫,闭上眼睛打起了盹。
没有深仇大恨吗?有深仇大恨吗?
时光琢磨着这话,转身,平静道:“找不到合适的衣裳,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见她态度稍缓,叶慎独勾了勾唇,带着笑意说:“没关系,我都可以。”
“跟我来吧。”
她领路走在前,他沉静片刻,才踏步跟上去。
上了小楼,时光去到时辰的房间,打开发霉的衣柜,刨了半天,才找到套没撕过标签的新衣裳。
一看就是地摊上十几二十块买回来的,质量很差,款式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
“只有这个,穿吗?”她拿着衣裳,扭头问。
叶慎独不知看了她多久,没想到她会骤然转身,一时没来得及回神,瞳孔仍是漆黑深邃。
听见问话,他也没看她手里的衣裳,视线保持在她脸上,点头说:“穿。”
时光错开他直勾勾的审视,大步走过去,将衣裳塞在他怀里,道:“换好后将脏衣裳拿出来,门口有木桶和洗衣粉,后院儿有口井,井里有水,你可以去那里洗衣裳。”
她一连串地吩咐完,不等他说话,便自顾自拉上门出去了。
听着楼板上“踏踏踏”的脚步声,叶慎独看着木窗缝里投进来的几束光,眉头紧锁,顿觉心里暗流涌动,酸一阵,涩一阵。
良久,他才逐渐恢复平静,摇头笑了笑,一颗一颗解开纽扣,换上她特意为他找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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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在前院忙活,时光一个不会做饭的人也帮不上忙,于是就在后院跟滚得一身泥的大红马洗澡。
过不多时,叶慎独也来了。
那样颇具年代感的大T恤大短裤,套在他身上,竟也丝毫没影响到他的逆天颜值,真是天道不公。
搓着马背,时光暗自腹诽。
“这就是你的大红马吗?”叶慎独边说,边端着木桶走过来。
“嗯。”时光转眸,继续做自己的事,没有刻意回忆到底是何时,她跟他提过自己小红马长成大红马的事。
男人将木桶放在井边,生疏地从井里打水出来,生疏地用洗衣粉搓着自己换下来的衣裳。
“你这衣服不能用水洗吧?”时光看一眼,说。
男人没所谓一笑,幽默道:“衣裳不用水洗用什么洗?”
看他那股生疏劲儿,只怕是平生第一次亲手洗衣服,连洗衣粉都不知道该倒多少,完全就是举手无措。
眼见着半包洗衣粉就快倒完,时光实在忍不住这样的浪费,制止道:“洗衣粉倒多了。”
蹲在地上的男人抬眸看过去,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那该倒多少?”
她说:“你不是精英吗,这都不知道。”
他眼里带着浅浅笑意:“术业非专攻,还请时老师赐教。”
“凭什么要教你。”她果断说。
“……”他顿了顿,轻声道,“好,我慢慢学。”
她呛她,他也不恼,继续没什么技巧地揉着衣裳。
可能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他手上的青筋逐渐凸起,筋脉分明,从手肘一路延伸到指尖。
时光定了两秒,不动声色偏过头去。
关于他过往的无数形象在脑中不停闪现,有高傲的,不可一世的,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也有斯文败类痞里痞气的……却没有任何一副模样,能与此时此刻重合。
他变了?他装的?
暗嘲一声,时光没再往下想,默不作声继续刷马。
没过多久,一桶水放在她面前,抬水的人说:“我来吧,你去歇会儿。”
叶慎独居高临下,离她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以及青青浅浅的胡茬。
时光微顿,不躲不闪倪着他。
完全摸不透他的路数。
好几次,质问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但面对他的从容淡定和平静缓和,她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也没必要。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浪潮浪涌之后,早已归于平静。
他说过什么话,她还记得。相信他自己也记得。
对视这会儿,晚霞照亮了整个后院儿,红光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她的脸上。
四周寂静无声,时光收回思绪,缓缓站起来,将刷子扔进桶里,淡声道:“那就有劳了。”
她转身,看见他挂在晾衣绳上衣裳,还滴着水。略顿,她收走了另一端已经干透的布匹,抱着上楼去了。
晚饭时光没去吃,这几天下单的人有点多,她卖的衣裳从设计到缝制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所以,一段时间内,她会比较忙,但也会很充实。毕竟,自己开店和跟别人打工是有本质区别的。
快到十一点时光才得空看手机,留意到两个小时之前,有条短信进来。
一般手机短信除了要收验证码的时候她会点进去,其余一律忽视。之所以注意到那条信息,是因为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
短信内容是:“时光,我们聊聊,我在院儿里等你。”
是叶慎独发来的。
空坐须臾,时光起身推开窗户,暼了眼下面的院子。
今夜无月,漆黑一片,隐约能可见石桌旁坐着个身影。
听见响声,那人仰头看来,隔着黑暗,隔着距离,与她对视。
聊什么呢?
时光并不打算下去,关上窗户就回了房,一头栽在床上。
有些事,纵然千帆过尽,却好似就发生在昨日。
这些时月,从秋到冬,从冬到春,又从春到夏,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今日许他进门,是因为他帮了她,更是苗家人的待客之道,是人之常情。
现在她选择不下去,更是情理之中。
从前他那般温柔如斯,对她也还算好,最后不照样说得出那样诛心的话。
她这样一个向往自由向往广阔天地的人,他竟想用一院一岛来锁住她。
不管他后来为什么没有定亲,为什么脱离家族出来自己单干,为什么整个人与之前相比,变了很多。
但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塞纳河畔上她没有回头,现在,她依然不会回头。
躺在床上,时光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模模糊糊中,又被头顶瓦片上的雨声惊醒。
房中的灯还亮着,她发现房顶居然漏雨!一滴接一滴地砸在地板上,已经淌出个小水坑了。
她翻身起床,左看右看,没找到盆,于是便开门出去,下楼去天井里拿盆来接水。
打开院里的灯,时光下意识看了眼石墩,那里已经没人了。
怕没那么憨,下雨都不知道躲。她心想。
这厢正欲上楼,不料院落靠左边那道木门“嘎吱”一声响,有人走了出来。
是叶慎独,似是淋了雨,头发全湿,现在正用毛巾擦头发。
他真的在院子里等了她大半夜?时光微愕。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掠过,问:“是不是房里漏雨?”
时光只穿了件轻薄纱衣,里面光景一览无余。
往背阴处挪了两步,她“嗯”了声。
他走出门,没有刻意看她:“漏得多?”
“不多。”她说。
他顿了顿,轻声问:“我能上去看看吗?”
“不能。”
叶慎独沉默。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钟,他微微叹了口气,说:“快回房吧,一会儿该着凉了。”
迎着光圈,时光看他一眼,快步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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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听着答滴滴答的雨声落在木桶里,她一直没睡着。
第二天,雨过天晴。为了准备时家老太太九十二岁的生辰宴,大家都很忙。
时光也不列外,要招呼远道而来的亲戚,必要的时候,还要去接。
正午的时候,她就跟方岩去接了外婆的娘家那边的亲戚。
再回来时,她发现叶慎独的车不在了。
在门口愣了两三秒,听时间说:“他有急事,已经走了。”
时光淡淡“嗯”了声,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一天下来,她脚都跳酸。
送完最后一波客人回到客厅,时光看见老外婆带着老花镜,正拿着一个手镯在灯光下打量。
手镯发着绿光,晶莹剔透一点杂质都没有,只有接头处是金色,上面有刻字。
东西价值不菲,时光问:“谁送的呀?”
“昨天那个小伙子。”外婆说,“这镯子怎么一点杂质都没有,跟玻璃瓶似的。而且,这上面说是永乐年的,假的吧?”
他送的,那势必是真的。时光愣了愣,没说话。
“万一是真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外婆又说
时光攸地笑一声,“他多的是,给你你就收着呗。”
谈话间,天边突然响起一声闷雷,下一刻闪电火花四射,没过多久,大雨便稀里哗啦打在琉璃瓦上。
糟糕,房子漏雨。想到这里,时光赶忙上楼去查看。
谁料,她打开门一看,发现昨天漏雨的那里已经没漏了。
今早天亮的时候,还有光从瓦片缝隙里射进来,而现在,上面的洞已经被补好了。
这时舅妈从门外经过,说:“月月,中午你出去接客人的时候,你那个朋友问我家里有没有楼梯,我问他用来做什么,他说你房子漏水,他上去看看。”
“这么高这么危险,你舅舅年轻的时候都不一定敢上去。小伙子真厉害,胆儿真大。”
望着窗外瓢泼大雨,时光沉默了。
见他在灯红酒绿里风流倜傥过,见他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过,却没见他在哪个穷乡僻壤补过瓦片。
这跳跃,唯实大了点。
联想到这两天他的所有举动和行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公子哥会做的事儿。
独哥,逆人设了啊你。
许久,时光用鼻吸轻笑一声。
你到底几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