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30章 双相

  段澜揉了揉眉心:“没事的。”

  李见珩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段澜走到他眼前,仍居高临下地盯着段澜。

  段澜只好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没事,就是休息不好。吃点助眠的药好了。”

  他见李见珩不搭话, 显然是没有被他的解释所敷衍,只好打岔说:“你要吃点水果吗?我去切个苹果吧。”就自顾自走到厨房去。

  李见珩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

  苹果的个头有些大, 水又很冷, 段澜站在水池边,手就微微发抖。

  这种情况下, 他本该更加集中注意力小心刀刃的,但他根本无法使自己松散的目光聚焦在刀尖上。甚至,他怀疑,也许他本来就知道这个角度用力切下去, 是会切到拇指的。但他还是纵容自己这样做了。

  陶瓷刀锋利果断,一把在拇指上拉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血顺着刀口、顺着刀刃下流, 从刀柄上滴落,于瓷砖地面上绽出一朵小小的红花。

  血。

  鲜红色的血。

  段澜又被这令人动容的鲜艳的颜色迷住了, 这代表着生命——或者可以说是生命流逝的鲜血的颜色。

  他竟然感受到了大脑神经在为血液兴奋,嚎叫着想要看到更多。

  李见珩一个箭步从他身后冲上来,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段澜回过神来:“不小心切到手了……”

  李见珩夺过他手里的刀, 丢得远远的,四下看了一眼。他仍紧抓着段澜的手腕。

  “没事……”段澜还想安慰他。

  “你举着……自己握着!”李见珩几乎是在用命令的语气和他说话。

  说罢他就转身去拿药箱了。

  他带着酒精、棉球、创可贴回来。段澜听见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叹了气, 这没什么, 可这一声轻飘飘的, 落在段澜心里, 千斤重一样。就好像, 他又让一个人失望了。段澜心想, 他总是让人对他失望。一次又一次的, 叫人失望。

  段澜垂下眼睛:“真的没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来吧,要吃苹果的话——”

  “段澜!”李见珩猛地抬眼。

  段澜一下子不说话了。

  李见珩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像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段澜只能看见他握着酒精棉球的手。他的手掌虎口处也有许多细小的伤疤,也许是切菜弄伤的,也许是做别的活弄的。

  李见珩的口气软下来:“段澜……澜澜。你不好,你知道吗?”

  段澜不想反驳他了,他低声说:“我知道。但我没有办法。”

  李见珩的手微微一抖,犹豫了一会儿:“你知道自己梦游吗?”

  段澜一愣,片刻后摇头:“现在知道了。”

  李见珩说:“我们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不。”

  “不是你的问题,你只是休息不好,找医生吃点药,调整过来,就好了。”

  “不用。”

  “段澜。”

  “真的没事,”段澜抽出手,把刀洗了,重新插回刀架上:“我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段澜。”

  “我累了,李见珩。”段澜打断他。他抛下李见珩,径直回到屋里。“我今天很累。我和刘志远打了架,还弄伤了,然后作业也没写。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他在赶客了,李见珩听得明白。

  李见珩又叹了一口气,把褪黑素小药瓶拿到手里。

  “你干嘛……”

  “这个我没收了。”李见珩说,“这是药,你知道吗,这是药!你一天吃多少,一粒,两粒?”

  段澜没敢说他已经开始一天四粒了。但显然,李见珩从他的沉默中听出了他的意思。

  “如果睡不着,就不睡。等困了再睡。就算是早上才困,那就早上睡,谁他妈爱上课谁上,反正你不去。如果早上也不困,那就打电话给我……我们再去教堂坐一会儿,好吗?”

  段澜被他的脾气弄得手足无措:“你别这样。”

  “你别这样,段澜。”李见珩后退了一步,把药瓶藏到自己身后:“我担心你。”

  这句话叫段澜不再想要和他抗争了。

  他说好。

  然后把门关上。

  他贴着木门,听见李见珩换上鞋子、关上大门,离开这里的声音。

  房间里安静下来。他不小心把灯碰灭了,一片黑暗。

  只有窗边的纱帘轻轻飘动。

  老拐凑过来,小声地“喵”着叫了一句,然后把脑袋贴在段澜的脚面,趴下了。

  段澜忽然意识到,他的生活里,原来可安慰他的人与事,寥寥无几。

  李见珩总给他发微信来,问他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去医院。一开始,段澜还认真地一一回复,到后来,心烦意乱,又或者是不敢面对,渐渐地就只当没看见了。

  他很消极,觉得浑身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提不起力气。

  他有一种错觉,想要把自己用水泥浇固,把自己藏在水泥柱里,然后可以不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任何人、任何话,都不必理会。

  他把自己的症状输入网络搜索引擎的搜索框里。

  弹出来的建议他不懂,只看明白几个字,“抑郁情绪”、“双相”、“焦虑症”或“强迫症”。都是病,都是情感障碍,段澜想,但他是其中哪一个呢?又或者……每一个都是?

  偶尔刷牙洗脸、对着镜子时,他眯着眼睛打量镜子里的人。盯着他的憔悴的眼睛和额头,他心想,这个大脑里的某一些细胞,是生病了,在对主人做出激烈的警告吗?

  他想不明白,逐渐地,就不想了。

  他不回李见珩的微信之后,从某一天起,他拐过家属楼时,可以透过冰冷的铁栏杆,看见李见珩倚靠在他的黑色电动车上。他就那样等在附中校后门口,等着段澜走过这几十米的距离去找他。

  段澜犹豫只片刻,就决定不去招惹了。

  李见珩的影子总是被斜阳拉得那样长,浮动的、缥缈的,一直蔓延到台阶上。

  他看见段澜了,段澜知道。但他实在不想再这样介入打扰李见珩的生活。

  他已经足够是个累赘了。

  直到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末。

  这一天,天气终于完全地冷下来了。

  南方的冬日也是寂寥萧瑟的,天蓝而高,无云,等到了日落时分,一片绚烂的晚霞。火烧云层层叠叠,由深入浅,云边都镶着金线,壮阔而缱绻地向远山天际奔腾而去。夕阳则躲在云后,只为人间留下一丝天光。

  世界是金红色的,来往行人脸上都映着一层灿烂微光。

  段澜走到家属楼拐角处,下意识向门外瞟了一眼。

  李见珩果然仍在那里,就坐在他的电动车旁边。他曲着一只腿,敞坐在马路牙子上。烟雾包裹着他,缠绕着他,一点火光,勾勒着身体与脸庞的曲线。

  段澜就站定了。

  他看见了李见珩手边放着一张纸,纸上堆了好些烟头。他从前都未注意到。原来李见珩坐在那里孤独又执拗地等,一边抽了这么多的烟,吞吐出这么多苦闷的烟雾。段澜觉得胸腔里被什么东西蛮不讲理地填满了。夕阳向外斜照,把铁栏杆的影子向外拉扯,都罩着李见珩,就像一所监狱、一所囚牢,把他笼在里面一样。

  段澜才第一次选择走出去。

  李见珩平静地注视着他向自己走来。

  走近了,段澜蹲下,从他的手指间拿过那支还剩小半根的烟,在地上摁灭了:“别抽了。”

  李见珩对他笑:“你不来见我,我只能抽烟。”

  段澜摇摇头:“别带我去医院。我不喜欢医院。”

  李见珩就揉了揉他的头:“我知道。我不带你去医院。是我要找你的,我想见你,可以吗?”

  不是的——他明明知道不是的。明明是段澜已经孤独得要发疯了,他的细胞因为某些作怪的情绪要发疯了,明明是段澜太需要他。但他从来不把这些话说破。

  “那你来做什么?”

  李见珩站起来:“我带你去看火车。”

  “火车?”

  “对。在桥那边,有铁轨,直接连着港城火车站。我以前经常去。”

  他抓住段澜的手,捏了捏,一翻,摩挲他的指尖:“伤好了吗?”

  段澜一愣,他的手柔软温热。

  “快了吧。”他摇摇头:“但也许要留疤了。”

  他坐上李见珩的电动车,他们顺着车流一路朝北而去。

  五六点的光景,路上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但李见珩总是左拐右拐就能闯出一条路来。

  他沿着高架桥向前开,渐渐地,高楼大厦变少,视野开阔,一道矮桥横跨在铁路两岸。约莫五六道铁轨或笔直或弯曲地蜿蜒向远处去,铁轨间一片杂草。风一吹,露出斑驳的铁锈痕迹。

  矮桥上偶尔几辆小车驶过。不远处就是户籍管理处,因而下班时成群的公务员自桥那头来,跳下单车缓缓推行。

  李见珩也从电动车上跳下来。他甚至把电动车随意锁在路边,又拉住了段澜的手腕:“走吧。从那儿能看见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