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31章 铁轨

  一辆慢车晃晃悠悠地沿着铁轨自西向东去了。

  他们站在这座桥上, 桥左右有漫长的缓坡,因而桥虽矮,视野却足够高、足够宽阔, 一眼能够望到很远的地方。远处天际群山连绵,一点流云如红粉色的油画痕迹涂抹于天空之上, 薄雾蒙蒙。

  “轰隆”的声响震得桥微微地颤动, 李见珩眯着眼睛。西侧的太阳已近乎完全落在天际线之下了。世界金光灿烂。

  起风了,晚风不再温柔, 反倒有些冷冽,刮过脸庞,拽着外衣、帽子呼啦啦地向后飞。风声里暗藏鸣笛声,一波又一波, 把一整座城市的声音都送进耳朵里。

  李见珩眯着眼睛,说:“我经常来这儿。以前这里是唯一的火车站, 后来建了南站,高铁都在那边停, 这里渐渐地就只有慢车了。”

  他说的是停在不远处的绿皮的火车。还有几小节废弃的运煤车厢,正七扭八扭地歪倒在一侧。再往远了看, 能看见横架在空中的走廊, 来往还有旅客,站台上隐约也有几个指挥员。

  “小时候, 从家里来这儿, 或者从这里回东北, 就在这个火车站。坐上火车, 晃一天两夜, 再睁眼, 就到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去了。”

  段澜只是听着他说。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我姥爷还在世的时候, 经常带我去看火车。以前在家里,我家就在火车道旁边,走几百米就到桥上,有的时候还有那种用栏杆拦着的,你就看着火车从你面前过去。开得慢的,列车员还和你招手。”

  “我喜欢沿着铁轨走,因为我姥爷也喜欢。他还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有一个弟弟,弟弟天生残疾,说难听点就是智障。那个时候家里穷,就到铁轨上去捡煤炭。捡一点,就能换几分钱,买根冰棍解馋,两个人肩并肩地回去,也挺开心的。”

  “后来有一回,还是在铁轨上捡煤块,火车来了。弟弟听见了,可他压根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他就傻呆呆地站着,看着火车撞过来……看着我姥爷喊他。没有找到尸体,都碎了。我姥爷就再也没有去捡过煤。”

  “可他总是做梦,总是做梦,梦里梦到他弟弟,梦到他弟弟喊他,说‘哥哥来’,‘哥哥来’,他不知道他要他去哪里,一开始以为是要他到他坟前陪着说说话,他去了,给他添了贡品,没有用。还是做梦。我姥爷就想,是不是要他到铁轨上去?”

  他正说到这里,一辆出租车飞奔着摁着喇叭从他们身后疾驰而过,留下滚滚黑烟。

  段澜咳了两声,李见珩顿了一会儿,等段澜不再咳嗽了,又说:

  “有一天早上,天还蒙蒙亮,他就去了——因为白天要上学,晚上又太吓人了。他到那里去,发现只是几个月没有去,野草长得好高,是那种枯白、浅黄色的草,风一吹,四处摇。他就在铁轨边上坐了一会儿。忽然,他说,他就听见风铃的声音。”

  “他这辈子没见过几个风铃,只有一次到集市上去买白菜,他俩见着一个小摊,卖这些小玩意。一个风铃,好些钱,我姥爷一咬牙给他买了,半个月没吃上午饭。他就忽然想起来,弟弟走是走了,那风铃去哪里了?好像就再也没有见到过。”

  “他循着风铃的声音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恍惚起来。周围的矮房子、仓库、铁栅栏,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野草,四处摇晃的枯白的野草,被风吹的,一阵一阵,像海浪一样。”

  “在尽头,他就瞧见他弟弟了。他很确定那就是他,因为他看着他长大的,看了许多年。他说,他就见到弟弟冲他挥手,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腿也走不动,就跪倒在原地,哭着说是他没有保护好他。”

  “他说那也许是灵魂……灵魂轻轻抱了他一下。什么也没有摸到,就像被风吹过一样,这样的一个拥抱。再接着,一辆绿皮车呼啸而过,风把我姥爷刮倒了。煤块砸下来,把他的后脑勺、脸都弄得脏兮兮的。那时路边都是沙子、土和荒草,风一来,糊眼睛。等他再张开眼一看的时候,路边就躺着一只风铃。就是那只风铃。”

  “所以我姥爷一直觉得,铁轨就像是……通往什么地方,起码是通往一个使自己心里宁静的地方。所以他总带着我去,我俩沿着铁轨一直向下走,好像一生也走不完,一生也就可以这样过去。我记得他的手掌很大、很厚,有许多茧子——他当过兵的——就那样紧紧握着我的手。”

  “他去世之后,这个习惯,倒被我保留下来了。那个时候,我那个继父和我妈天天吵架、打架,为了钱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我很烦,我就跑出来,跑多了,有一次偶然逛到这里,那天也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夕阳,到处都是这样金色的流云,很漂亮,我一下子就呆住了,就想起小时候和我姥爷一起散步的样子。”

  “从那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待不下去了,我就到这里来。有一次闹得很凶,他打我,打我妈,眼角到太阳穴这里,”李见珩指了指自己左脸颊上一只小小的疤,“那个时候弄的。我真觉得活着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活着干嘛呢,看不到希望。我就跑到这座桥上,我心想,从这里跳下去吧。”

  “因为他说从这向前走,沿着铁轨走,就能到我所想的……彼岸的地方去,那就从这里离开吧,然后顺着铁轨去找我想要见的人。但是那天风很大,铁栏杆很冰,”他拍了拍手下的生锈的铁栏杆,“就是这里,我心想,那就等三趟火车吧。”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三趟火车很快的,我只好爬上去了。我脚刚踩到这里,旁边一个流浪汉走过来拍我。他看我很久了,从我数火车开始,他也在不远处数火车。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他就往我旁边一趴,问我说:‘你也觉得夕阳很美吗?’这么说的。”

  “其实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穿的就很破,衣服上到处都是洞,也不洗,就很脏。但我不嫌弃他,因为那时我连他还不如,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我就说:‘没有,一点也不好看。’”

  “他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说:‘多好看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夕阳。’他说在他家里,从来没有夕阳,到处都是霾,都是黄沙,都是烟尘,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俩就趴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夕阳确实是很好看的,尤其是绿色的火车开过来的时候,火车带来的烟啊沙啊泥啊都变成剪影,火车也变成剪影……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公平的,都变成剪影了。只剩下太阳。”

  “然后我的肚子就叫了,那天我压根没吃饭。它叫的很大声,我觉得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流浪汉呢,他就看了我一眼,笑了,露出牙齿的那种笑,牙很黄,问我说是不是没吃饭。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毛票,真是毛票,五毛的一角的,我第一次见到一分钱就是在他那里,都是别人不要的,残破的,嫌弃的,就给他。他把最大的那一张十块钱抽给我,又补了五张一块钱,塞到我手里,叫我去吃饭。”

  “我不要,因为我觉得他更需要这些钱。我是有家的,我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但是他说,他觉得我很饿,如果很饿,就拿去吃饭。‘下次见到我,你再还给我就好了。’他这么说,然后挥着手,哼着歌就沿着这条路一直下去了。”

  “我当然没有再见过他,人一辈子能几次在人海中相遇呢?能够相遇就是一种缘分,陌生人之间的缘分往往就只有这么点了。可是我再也没有想过死,我不想死了,如果难过了,我就来这里看夕阳。夕阳很美,铁轨一直延伸着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心里就宁静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停下来。

  世界只剩下天空、铁轨、火车、夕阳和晚风,一切都被这一刻的某种静谧所诠释了。他停下来,什么话也不说,风吹过他,把他的头发吹乱、吹毛躁、向后飞舞着,天色渐渐地暗下去。

  李见珩慢慢握住段澜放在铁栏杆上的手,闭了会儿眼睛,半晌后睁眼,轻轻用手背抚摸他的额头说:“所以我带你来看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