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32章 重生

  夕阳沉下去了, 李见珩没有骑上电动车,他们只是逆着车流、沿着灯火慢慢地向未知的地方走。

  李见珩依旧握着他的手。

  按理说,他们不应该再牵着手了, 这样的亲密,仿若越界, 可是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默许了这样的越界,就好像彼此还期待着越界之后, 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

  天气晴朗,远远地就看见直入云霄的电视塔亮起了灯。

  五彩斑斓、五光十色,怎样都无法形容它此时的璀璨光绘。它把周围的云与雾都点亮了,似乎一线弯月也因它黯然失色。

  李见珩说:“亮灯了。”

  段澜问:“你觉得我要去医院吗?”

  李见珩摇了摇头:“这是你的事情, 你要自己决定。我只是希望你高兴一点。”

  段澜说:“可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李见珩才叹了口气:“我希望你去。不是因为别的,我希望有人可以帮到你。这超越我的能力范围了。”

  “没有, 你很好。”

  他们在路边坐下来,吃了一碗卤肉饭。店藏得很深, 不经意就要错过,李见珩一边把卤肉汁和米饭混合搅拌, 一边告诉段澜:“老板娘真的是台湾人, 她不做外卖,因为觉得饭凉了就不好吃, 所以想吃只能自己走过来。”

  段澜只是闷着吃饭, 半晌才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是……很难过。”

  李见珩沉默了一会儿:“会好的。”

  “你能陪我去吗?我不想一个人去医院。那儿好冷。”

  李见珩又一次沿着路灯向附中后门走, 到了灯下, 他站定了, 目送着段澜进去。

  他想起最开始, 有一天, 他和段澜到对面的杨国福麻辣烫,他送段澜回来,也是站在这里。那时他还点了一根烟。后来他知道段澜鼻子很敏感,闻不得这样的烟味,他就避免在段澜面前抽烟了。也或者是段澜已经取代香烟,成为了这个世界上倒霉蛋李见珩的一点温柔的慰藉。

  段澜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李见珩站在台阶上,段澜就仰头看他。

  李见珩失笑:“怎么了?像个小猫似的。”和老拐住久了,段澜也像老拐了。

  段澜认真地盯着他:“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沿着铁轨向下走,会再见吗?”

  李见珩说:“你不会找不到我的。”

  段澜不听,又问:“如果找不到我呢,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沿着铁轨找我吗?”

  李见珩知道这孩子的拗劲儿又犯了,只好哄着说:“嗯,会。一定会找到。”

  段澜点点头,这回才和李见珩招手,说:“那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李见珩笑着嗯了一声。

  他那时还不相信会有分别的一天。

  他们又到三院来了,这是段澜第一次到精神科。

  原来精神科竟有这样多的人,密密麻麻,或坐或站,分诊台前排了一条长队,蜿蜒着出了门。他并不紧张自己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他最近累了,只觉得无所谓。但轮到他的号时,他还是让李见珩等在外面。

  医生姓王,戴眼镜看不出年龄,也许三十,也许四十,很和蔼。要比他想象得和蔼,他以为医生会很忙、会催促得很紧。

  段澜不知道要说什么,王教授问了他一些问题,关于睡眠质量、关于他的这些或大或小的小症状。

  也许医生都是要敏感、观察力敏锐的,他瞥了一眼段澜的手,那有一处到虎口的长长的伤疤,就抬眼问:“怎么弄的?”

  “切苹果不小心划到了。”

  王教授笑了笑:“真的是不小心吗?”

  段澜没说话。

  他们聊了很多,大多数时候是医生在提问。段澜不了解医生提问的逻辑和倾向,他只是顺着这些问题说下去。渐渐地,他觉得对方似乎抓到了某些蛛丝马迹,问题从一开始的“会做梦吗”、“梦到什么”、“会不会梦游”,到“走在街上的时候,你会不会有一种感觉,就是大家都在看着你”、“在班级里,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完全和同学们不在一个空间里,你是否是一种旁观者的状态”……再到一些段澜也无法理解的复杂的问题了。

  王教授不问了。他在文件盒里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纸,放到段澜面前。

  上面是一些问题,段澜瞟了一眼,“你是否觉得很沮丧”、“你是否有想要自杀的冲动”、“你是否莫名感到焦虑”……他看向医生:“要我做吗?”

  王教授却摇了摇头:“不。”

  “那……为什么?”

  “你也看出来了,这些问题指向性很强,你很聪明,这个分数会被你控制,所以没有意义。”他笑了笑,“家里人陪你来的吗?”

  段澜摇了摇头。

  “这上面写你今年17岁,未成年人,来看病,家里人不知道吗?”

  段澜想起刘瑶:“不知道。”

  “你想让他们知道吗?”

  “不想。”段澜说,“我有……病吗?”他问。

  王教授耸了耸肩,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想治好吗?这个东西,他说是病,确实也是病。但是想治和不想治,结果完全不同。”

  段澜下意识扭头,身侧是一块巨大的镜面玻璃,看不见对面诊室的情况,只能看见他和医生的脸。他凝视着自己的额头,额头之后,无数的柔软的脑组织,无数的细胞,出现了正常人不会出现的病变。多奇妙。

  “我……可以治好吗?”段澜回头问。

  “我拿不准,说实话。”王教授扭开头,对着电脑档案开始打字,“至今病理原因没有得到解释,目前在全世界范围内,许多精神类疾病都是未解难题。这个我不能保证。”

  “那……我会好一些吗?我能睡着觉吗?”

  “这个还都是药物可以解决的。”

  他们又顺着聊了一会儿。当对话结束,段澜站起来要走时,他犹豫片刻问:“医生,您觉得我,严重吗?”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王教授回答得很果断,“当然如果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随时可以和我联系。”

  “我会想说什么呢?”

  王教授又笑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啊。”

  他带着病历本离开诊室,李见珩就靠在门口。见段澜出来,他把住了门,低头轻声问段澜:“你介意我和他聊一聊吗?”段澜摇了摇头。征求了王教授的同意后,李见珩便进去了。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段澜不知道。只是当他实在有些好奇时,走到门口,听见李见珩问:“这真的是病吗?”“是的。”医生这样说。李见珩近乎幼稚地问:“他这么好,为什么会生病呢?”

  “人都会生病的,”王教授说,“早晚不同罢了。”

  一个人回了家,段澜躺在床上,举着从医院带回来的药瓶,对着灯光仔细打量。

  盐酸舍曲林,SNRIs,氟西汀……还有助眠的七叶神安片。这些药名太拗口了,他记不得,每一种的摄取量又不一样,他只好用便签纸一一写清楚了记在药瓶上。

  盐酸舍曲林的药片是细短条的,小小的一粒,第一次用水喂下去之前,段澜审视了它很久,想象着它会在自己体内溶解、被消化,然后作用到每一个神经、每一个细胞。

  最终,他把它咽下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它只是顺着食道滑了下去。

  就好像也许什么都不会被改变,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正躺在床上发呆,手机震动了。

  段澜打开来一看,是李见珩发来的微信。

  李见珩:睡了吗?

  段澜回复说:还没有呢。

  李见珩又问:吃药了吗?

  段澜犹豫片刻,回了一个“嗯”。

  那边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段澜就耐心地等,心想,也许有什么话李见珩一定要斟酌很久才好说。

  半晌,李见珩才发来消息: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说:“你很好,你只是一时间压力太大了,没有休息好,你不会有事的。”

  李见珩似乎不倾向于——或者说,不愿意承认他是病了。为什么呢?段澜不大明白。但是他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说好。

  李见珩就说:快睡吧。

  说着发了一个盖被子的表情。

  段澜会心一笑,又说好。他总是这样答应着李见珩。

  便把手机关了,放到桌上充电。一会儿,漆黑中,他又爬起来,拔下充电线,带着手机回到床上。他紧紧握着手机——手机里的电话卡是之前李见珩替他偷出来的——他蜷缩起来,把手机放在怀中。

  手机还散发着热度,就好像手机的那头就是李见珩,只要点亮屏幕,说些什么,李见珩就会出现,就会到他身边来。他得这样枕着手机睡觉,就好像枕着李见珩的手臂——这样才会安心,才会感到一点稀有的“温暖”。

  段澜努力着去让自己活跃起来、快乐起来,这样也许很快地,他就可以减少药量,从而变成一个正常人。

  他尽量多和徐萧萧说话,少埋头做题。他带徐萧萧来看老拐,两人在家属楼下的小公园里溜猫。

  老拐把四只爪子都踩脏了,在段澜脸上摁下好几个梅花印。

  但他的快乐永远只是一瞬的,只在应当快乐的一瞬快乐。等人潮都散去,又只剩他一个的时候,他就觉得天地间又变成灰蒙蒙的一片,无一丝亮光可期待了。

  有时他会忘记吃药。

  要吃的药太多了,时间、数量又不尽相同,忘记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有当他坐到教室里,那种校园带来的厌恶让他喘不过气、反胃难受时,才意识到要靠药物压抑错误的、不正当的情绪。吃药时又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李见珩总会来发微信问他:今天吃药了吗?

  段澜是会撒谎的,面对刘瑶、杨秦、郭朝光,他几乎不说真话。但对李见珩,他总是坦诚相待的,就很诚恳地说:忘了。现在去吃。

  李见珩说:你再忘记吃药,我要生气了。

  可李见珩怎么会生气呢?

  周日的早上,他醒时忽然觉得好冷。打开手机一看,温度还是那个温度,约莫在零上几度到十几度的区间。但他就是觉得好冷,冷得要把自己完全蜷缩在被子里,要把头也埋进去,但还是觉得冷。窗关了,空调开着,被子也足够厚。段澜忽然意识到,是一个人太冷,是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觉得又孤独又冷。

  这时,李见珩就打电话来:“到纪念堂里来吧!我们在附近租了一间民宿。”

  段澜还不清醒:“为什么要到老城区去?”

  他听见李见珩轻轻地笑了。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明天是你生日啊,你不记得了吗?”

  噢,段澜看了看日历。

  今天是十二月的倒数第二天,这一年的倒数第二天。

  过了今晚,他就算是个成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