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39章 来风

  星期一永远是整个学校最躁动的一天, 因为没有人愿意结束自由的周末,到规矩重重的教室里来受折磨。

  纵使是一天内可能18个小时都在学习的重点班学子,也处处哀嚎。

  “卧槽, 我漏了个作业,完蛋了谁借我抄一下, 老光不得喷死我……”

  “这周我想刷数学题的, 结果为了追美剧忘了……”

  “我那本物理压轴题做完了,新的题集还没到, 好烦啊……”

  “黄哥,你这是什么学婊发言,叉出去打死好吗?”

  段澜照例履行纪委的职责,早读全班入座后, 绕着教室走了一圈,才忽然发现周蝉的座位是空的。段澜到周围四处问,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有当他带着表到考勤处登记时, 遇上杨秦,杨秦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哦, 他生病了。”

  “生病了?”

  “好像是发烧吧。你回去到班里说一下, 降温了多穿点都,生病了缺课多麻烦。”杨秦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段澜刚回到教室里, 就看见自己的书桌上摆着一张纸。

  他一开始没放在心上, 先去班里传达了杨秦的“口谕”, 然后才坐到位子上, 拿起来一看, 眉头就皱起来了:“谁给我的?”他这样问徐萧萧。

  这是一张非常正式的意见书, 标题和阐述里严谨认真地阐述了学生出于对教学质量的考虑, 希望在高三到来以前更换数学老师的请求。意见书的右下角标记着“签名”的位置,一支笔平静地被人搁在签名处。

  笔帽已经打开了,笔尖闪过冷色的光。

  徐萧萧瞟了一眼:“还能有谁?陈嘉绘呗。”

  “为什么先给我?”签名处还只有陈嘉绘一个人的名字。

  徐萧萧说:“不知道。”

  但段澜大概知道了。先前一直被郭朝光针对的人就是他,陈嘉绘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厌恶郭朝光。“棒打出头鸟”,陈嘉绘找出头鸟的手段计谋倒是很笨拙。段澜心里忽然有种被算计的感觉,不由轻轻一笑。

  徐萧萧从被她压趴的校服外套里爬起来:“我劝你最好不要签。”

  “为什么?”

  “就……肯定不会成功啊。到时候领导一来问,签名的也很麻烦。”

  “可是我不喜欢郭朝光。”段澜坐下了,在徐萧萧惊异的目光中拿起这支笔,“他确实拖累了我们班的数学成绩。”

  “所以我要签。”他平静地说。

  段澜看着笔尖流淌出的墨迹逐渐汇聚成他的名字,心想,如果放在两个月前,也许他就不签了。那时他还缩手缩脚地,只想在这里不惹人注目地结束三年高中生活,然后获取既得利益,远走高飞到别的地方上大学去。可现在,因为有人闯进了他的生活,李见珩是他的底气,因为李见珩会永远站在他这边,所以他想要遵从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要反抗。

  段澜站起来,将这张意见书交还给陈嘉绘。

  陈嘉绘似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段澜只是平静地放下了这张白纸。

  据说白纸上很快签满了名字。

  为了宋小渔的事情,李见珩要请聂倾罗吃饭。

  等到了地方,发现是学海路附近一家普通的潮汕菜馆。

  段澜赶到时,人已经在了,就听见李见珩说:“叫你找个好点的馆子,结果,就这?”

  聂倾罗懒得搭理他,却又另一个人声说:“聂哥不是为了给你省钱。”

  段澜听出来是马腾超。

  马腾超不想回家,听说有饭局,厚着脸皮非要来蹭,李见珩拗不过,只好放他来了。

  李见珩背对着段澜,没回头:“省个屁。”

  “省得你一百块钱吃一个星期。”聂倾罗冷不丁地说。

  段澜坐下的时候心里还在算这笔账。一百块钱,哪怕是按五天算了,一天也才二十块钱。二十块钱,一日三餐,能吃些什么呢?段澜忍不住瞟就坐在他身边的李见珩的脸,忽然觉得他似乎消瘦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

  小店里弥漫着一种香气,似乎可见一样,随着热气蒸腾四下飘散。

  原来聂倾罗是潮汕人。这些属于家乡的蚝仔烙、卤水、炒芥兰。

  马腾超依旧嘻嘻哈哈地说话,一会儿,问段澜:“段老师,你学生考试又进步了,能不能也教教我?”

  李见珩还是笑着摁他脑袋:“段老师是我的,不许抢。”

  几人从宋小渔说到三中,再说到别的生活里的琐事。闲聊半晌后,聂倾罗忽然问:“周蝉呢?”

  “怎么忽然说周蝉?”

  “周末没见到他。”

  原来聂倾罗和周蝉休息日也会见上面。

  段澜说:“他好像病了,今天没来上学。”

  聂倾罗便皱了皱眉。

  几人在饭馆门口分别,李见珩和段澜沿着小巷子朝学海路的方向走。

  天儿太冷了,南方难得有这么冷的冬天。如若走在路上说话,竟都隐约可见吐出来的哈气。李见珩搓着手,忽然闻到了一股香气。他鼻子动了动,很快就嗅出是什么味道,回头笑着对段澜说:“你饿吗?”

  段澜失笑:“你才刚吃完饭。”

  “馋饿了。”

  那是一家卖烤冷面的小摊,甜辣酱的香味被油一烧,顺着雾气飞出去老远。技术娴熟的老板往面皮上滋水,油和水一见面,发出“吱吱”的声响,仿佛那香味会说话似的。

  段澜不让李见珩给他钱,李见珩拗不过。两人一手捧着一碗烤冷面,在小巷里走着。路灯洒下清冷的光,将漫长的影子拽得微微颤动。冰冷的柏油路上只有他两个人,吵闹都在另一条街上。李见珩问他:“好吃吗?”

  “还行。吃不下了,给你吧。”他把剩余的递给李见珩。

  李见珩其实也不是很饿,只吃了几口,就拿在手里。“没有家里正宗。下次带你去东北吃。”

  段澜就笑笑。他总是这么说,要带他到他的家乡去——他其实是期待的,说实话。段澜想,北边的漫天的鹅毛大雪是什么样的呢?

  他们并肩向前走。段澜忽然想起,很久没有见过唐若葵了,便随口问:“唐若葵最近在干什么?”

  “不知道。”李见珩耸了耸肩。“他最近不爱跟人说话。”

  “为什么?”

  “不知道家里怎么了。你知道吗?那天他把吉他砸了。”

  徐萧萧在他桌边用自动铅笔用力涂着答题卡。

  这对0.5mm的自动铅笔笔芯简直是一种折磨,它承担了本不该由它执行的任务。果然,脆弱的笔芯根本吃不住徐萧萧的力,不一会儿,“咔嚓”一声断了。但徐萧萧就像是浑不在意一般,又“啪嗒啪嗒”地摁了两下,笔头吐出一长截铅芯,半晌后又是“咔嚓”一声。

  这样的声音让段澜不由得想起唐若葵——在李见珩的描述里,唐若葵是怎么用小刀,那么果决地划断了吉他的弦。“砰”的一声,绷直的琴弦卷成两段,微微颤动,发出令人哀怜的嗡鸣声。

  那天,唐若葵的母亲到学校来。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唐若葵冲上宿舍楼,抱着他的吉他下来——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宝贝的吉他,据李见珩说,是初中毕业复读那一年,唐若葵每天下课都到超市去打零工,攒的钱自己买下的。

  他抱着吉他,当着母亲的面,划破琴弦,然后将吉他“砰”地一下摔在母亲面前,转身离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萧萧把整支铅芯都挥霍光了。她开始在笔袋里翻找新的折磨对象。她制造的动静实在太大了,连杨秦都频频侧目。段澜只好自己找出一把铅芯,递给徐萧萧。

  一下课,徐萧萧把英语书一关,拽下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团成一团,埋进去就睡。过了一会儿,她又用外套把自己整个人罩起来了。她的书桌上有一排书,正好把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因而她得意一口气睡到语文课上课十分钟后。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了,段澜本能地觉得她的反常他唐若葵有关。刚开口说了“唐”字,被徐萧萧不耐烦地打断:“别提他……分手了。”

  段澜只好闭嘴了。

  他收回目光,扫了一眼黑板。语文老师是个年轻的实习老师——从高一以来,三班的语文老师就频频更换。仔细一想,似乎未能有一个老师教满三个月。

  一开始,家长们还愤愤不平地向学生处提意见,后来干脆不再干预。刘瑶有一次来听过语文公开课,那节课讲的是《孔雀东南飞》。在当时那位实习老师开口讲出“从前有个女妻子,被婆婆嫌弃”时,就离开了教室。事后她和段澜摇摇头,说附中的师资怎么能糟糕到这个地步。

  “女妻子?婆婆?真是白瞎‘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此时的这位实习老师正在讲作文,无非分析三段式、总分总,教育学生们如何把自己的观点和标准答案一致化,然后流水线地引用案例、名言,生产一份能得高分的废话作文。

  直到这节课的最后,她开始点评每周的周记,段澜才提起一点兴趣。

  她读了一段匡曼的周记,其中提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爷爷有糖尿病,奶奶经常说,“你起码得再活十年,看你孙女大学毕业,成家生子。”匡曼的笔触很直接,她说,原来人们可以如此平常地谈论生死,仿若倒数一样计算着死期。这对尚年轻的她来说实属残忍。

  段澜一时间被触动。

  实习老师似乎也有相似的经验感受,讲起自己爷爷去世时,她失魂落魄一般在老家哭。父亲都没有她那么动容,来安慰时,她只推开父亲的手,说:世上最爱我的人已经离开了。她说着说着眼含泪花,借笑话掩饰:“我爸就很难过,说,我也很爱你啊,我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吗?”

  台下传来一片哄笑。段澜不想笑,他忽然想起他终于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时,已经错过了和她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面。他和刘瑶大吵一架,闹得不可开交,刘瑶火急火燎地赶回港城找到他时,他一个人坐在天桥下,看着对面推棉花糖小车的老人迈着小脚晃悠悠地走过去。

  亲人去世之后,看每个相似的人,仿佛都能看见逝者的影子,这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到最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还生刘瑶的气。似乎一切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他和刘瑶之间最终不可弥补的隔阂、分歧,都是从一个人的死亡和离开起始。他甩开刘瑶的手,说了一样的话:“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都离开了。”

  刘瑶却没有说,她也很爱段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