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40章 许诺

  周五时周蝉终于回来了。

  他是踩着早读铃进的教室门, 他那么高,段澜一眼就注意到了。不知是因为天气冷了,还是别的, 冬日的阳光照在周蝉脸上,段澜忽然觉得他的脸色惨白得吓人。没有一丝血色似的。

  周蝉的桌子上堆了一沓试卷, 左一张右一套, 像座小山。他来了,除却江普多看了两眼——是以一种警觉的、观察竞争对手的眼神看的——并没有人多过问……你这几天怎么了, 是不是病了,有没有好一些。

  周蝉把这些卷子随手塞进抽屉。

  段澜忍不住戳戳他的后背,问:“病了吗?这几天。”

  周蝉对他笑笑:“感冒了。已经好了。”

  段澜不相信。他上课有时走神,就看着周蝉。

  他一直盯着周蝉的后背, 时间久了,连他的轮廓都记得一清二楚。语文课, 数学课,英语课, 他都再正常不过……直到体育课下课回教室后,因运动而觉得热了, 把外套一脱, 段澜眼尖,忽地瞧见他脖颈后右侧、贴近颈窝的地方, 有一道约莫两指宽的隐约的红痕, 红痕向下延伸, 钻进衣领之中, 再看不见了。

  周五晚上, 李见珩回家里陪宋小渔和姥姥吃饭, 段澜也跟着。他在学校里因为布置考场的事情耽搁了一些时间, 冒着小雨跑出附中校园时,天色黑了。学海路又是一片斑斓的车水马龙。往常他总觉得这些车声、人声吵极了,又乱又焦躁,生活总是这样忙碌。可最近一段时间,他忽然爱上了这样的人间烟火气。

  也许是因为有人陪他体验这样温暖的烟火。

  店里提前打烊了,玻璃们上挂着休息中的门牌。段澜一推门,门上的风铃发出“叮啷”一声响。

  他刚迈进去,听见李见珩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了吗,设而不求啊,这不是一长串韦达定理呢嘛,你他妈倒是往里代啊……”

  马腾超快把他的头发揪秃了:“草,我他妈代了啊,但我他妈算不对啊!”

  李见珩冷笑:“你不如就把式子列那儿吧,还能骗个三分……”

  段澜走近了,笑着拽李见珩脑后的小发揪:“你能不能有点耐心?”

  “就是,”马腾超附和,他倒是一点不害臊:“没见过笨蛋啊?段老师当时给你讲题的时候,你肯定也笨得要死。”

  “靠,”李见珩拿笔杆敲了马腾超大脑门一下:“我可比你聪明多了。”

  说完回头冲段澜笑:“对吧,段老师?”

  吃过晚饭后,几人在二楼李见珩房间里做题。按理说,完成学校的作业之后,段澜还有很多自己的学习任务要做,但今日他不想给自己加码了。他只是辅导李见珩和马腾超写数学题。

  门外忽然传来“叮铃”一声响,可店里已经打烊了。

  紧接着,旧木楼梯又被人吱呀吱呀地踩响了,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聂倾罗一把将门推开了。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李见珩问:“你怎么来了?”

  聂倾罗只瞟了他一眼,压根没搭理,转头就直奔段澜:“周蝉呢?”

  “周蝉?”段澜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周蝉?他不会来这里的。”

  聂倾罗又盯着他,段澜只好说:“他这周请了一周的假,今早才回来上学。”

  “为什么请假?”

  “说是感冒了。”

  “放屁,那老混……怎么可能为了感冒给他请一周的假。”

  所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只有段澜不知怎的,猛地想起他所看到的周蝉脖颈肩窝处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痕。他问周蝉,周蝉只说是蚊子咬了,挠破了。

  他把这件事告诉聂倾罗,只听见聂倾罗低声骂了一句“草他妈的”,就把手上的衣服外套一甩,夺门而出。追到门口,这个孤独的背影才回过身来,低头看了段澜一眼:“你傻吗?”他说,“那是皮带抽的。”

  周六早上是考试,一直忙于分发试卷、做题、收答题卡,段澜没有找到机会和周蝉说话。他还没想好怎么和周蝉说,周蝉自己来了,走到他身边,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

  段澜抬头看他。

  周蝉笑着问:“你见到聂倾罗了?”

  段澜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周蝉说:“他给我一直发微信,害得我只能开飞行模式。”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沿着漫长的走廊朝楼梯口去。阳光洒进教学楼,只照亮这条长廊的一半,他在光里,周蝉在阴影里。

  “你爸……?”段澜犹疑着问。他拿不准是不是应该问出口。

  但周蝉却全不介意似的耸了耸肩:“嗯。”

  “为什么?”

  “因为我说我想转文。”

  段澜一时间惊异地瞥了他一眼。不过很快他又觉得理所当然了。曾经周蝉和他谈论《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甚至再往前,周蝉告诉他是他弄断了学校教工楼后的铁丝网,是他帮徐萧萧多买了一套校服时,他就意识到,周蝉和他不一样,周蝉蛰伏着在反抗。各种形式。令他感到一丝惊诧的是,周蝉竟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理转文。他不由想,是什么刺激了周蝉这样做。

  “为什么这么突然?你之前不是说已经放弃了吗……那他同意了吗?”

  “肯定没有啊。”周蝉笑笑,“想都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还……”

  “就是很想说。憋久了所以很想说。”周蝉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眉宇间难得有这样的神色。“但他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啊……”段澜惊觉自己像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他为什么那么排斥文科?现在文科也没有那么劣势,再说了,你数学好,走文科还很容易拉分……”

  “因为要赚钱。”周蝉打断他。“金融,计算机,工商管理,心理学医学……都在理科类。”

  他们走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洒在地面上,落在眼睛里,周蝉微眯着眼。

  “这一点,我理解他。他自己是学文的,我对历史人文的好奇和热爱全启蒙自他。可如果他不仅仅只是一个政治老师,拿不出几十万的手术费或者……红包之类的,我妈也不会死等一张床位等到病死。”

  他轻声说。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近后门的地方,满地婆娑跃动的树影光斑。光影之上,聂倾罗冷着一张脸堵在门口。

  周蝉就拍拍段澜的肩膀:“完了,给他堵到了。那我走了?”说罢就朝校门走去。

  段澜看着他走近了,揉了一把聂倾罗的头发。真奇怪,聂倾罗多高傲暴躁的一个人啊,居然只是一把拍开他的手,等周蝉再来欺负他,就默许了。周蝉的背影高瘦,影子也高瘦,走远了,影子还没消失。他盯着那只影子,依旧觉得周蝉孤独。

  他们都孤独,但孤独之中相伴,也还算有所期待。

  这个学期对段澜来说,既短暂又漫长。他原以为高二上学期会像他过去的十几年一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但有人闯入他的生活,因而一切都天翻地覆了。但这个学期最终还是过去了。

  考试、放假前,按惯例,附中有一场双节晚会,庆祝元旦和春节,庆祝新一年的到来。晚会上会有学生表演节目,徐萧萧问他,我可以唱你写的歌吗?

  他只写过一首歌。

  他是有些猜到徐萧萧的心思的,女孩子的近乎□□的心思。没有人知道她和唐若葵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总想再见一面。因此,如若是选这首歌来表演,也许她可以要唐若葵到附中来一趟,这样两人就有说话的机会。

  但唐若葵拒绝了。

  一个晚上,唐若葵穿着附中校服溜进来,到段澜家门口敲门。段澜不知道他是怎么晓得的,或许是李见珩说的。李见珩那时不在。老拐蹲在门里,好奇地打量陌生人。唐若葵戴着卫衣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眼睛。他递给段澜一个U盘。

  “伴奏。我在工作室录的。”

  “你……不来了吗?”段澜迟疑地没有接过。

  唐若葵没有说话。

  段澜叹一口气:“为什么?她很难过。”

  “我知道。”

  “为什么不见……”

  “我不想耽误她。”这把段澜弄糊涂了。但唐若葵说:“我耽误太多人了。”

  “这怎么就是耽误了呢?你……”

  “别问了。反正,对我,对我的家人,对她……都是耽误。你记得交给她。”唐若葵又恢复了最开始那个疏离冷漠的样子,不容拒绝地把U盘塞到段澜手里,转身走进夜色之中。

  他分给李见珩一只耳机。

  他们坐在床边,反复地听这首伴奏。伴奏里,悦耳的、若隐若现的蝉鸣,让段澜眼前浮现起学农时的记忆。那时的满目的星海,和树下,他不小心倚在李见珩肩头睡着了。

  老拐总来扒拉耳机线,段澜不听了,把老拐抱起来,吸它的柔软的小肚子:“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就这个样子了。”

  李见珩知道他指的是唐若葵的事情。他眯起眼睛,回忆那一天所见的场景,半晌还是摇摇头:“不知道。就记得他妈妈来了,然后两个人大吵一架,唐若葵一晚上没在学校,后来就这样了。”

  段澜耸耸肩,又和李见珩说了周蝉的事情。半晌,他摸着老拐的毛说:“以前只顾着看自己生活里那些倒霉事了,觉得自己是最倒霉的。现在我的一切平静下来,才觉得周围的人也很可怜。”

  李见珩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太亲昵了,但他一点也不想躲开。

  听见李见珩轻声说:“会好的。”他说,“到了低谷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是时间的问题。”他这样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