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41章 消融

  晚会的这天傍晚, 天上有火烧云。入场的时候很喧闹,段澜被人潮挤着到了门口,回望时, 看见徐萧萧一个人杵在门边,出神地望三中的钟楼。

  晚会本该是热闹的。段澜入座的时候, 只看见周遭的三班的同学都在埋头做题。以前他会觉得厌烦的, 这样激烈的内部竞争谁也吃不消。但现在他似乎不在乎了,只是坐下。匡曼抱着她的长焦镜头单反又来了, 小心地从人群中挤过来。路过段澜身边时,频频道歉:“对不起……我过去给萧萧拍张照片。”

  晚会的中有一部分是毕业生返校,主要是刚毕业的这一批人,毕业生代表会将火炬传递给高三生代表, 然后高三十二个班级代表会在台上进行一场小小的宣誓活动。大概是喊一些口号,鞭促自己班级的同学在剩余的时间里冲刺高考。

  这时江普庄妍等人才抬起头, 议论纷纷,哪个是高三常年第一的学神, 哪个已经毕业的师姐现在在北大光华、清华数院……段澜打了个哈欠。

  焦万里叨叨着去年靠保送进物院的竞赛大佬,闻声捣了捣段澜肩膀:“你怎么还困了?”

  “没意思啊。”

  返校的煽情部分里, 台上台下一起唱着校歌。段澜又打了一个哈欠, 回复焦万里道:“说实话,我对这个学校没什么感情。”他撑着脸说。

  晚会结束后, 短暂的兴奋热潮迅速褪去, 马上就进入期末考的复习阶段。

  以前段澜会很焦虑。但这一次, 或许是药物的控制, 或许是刘瑶的不过问, 或许是李见珩……他忽然觉得结果没有那么重要。就像一把沙子捏在手里, 握得越紧, 流逝得越快。

  他按部就班地复习完笔记、整理完错题,根据一定频率做了几套题保持手感。没事儿干了,他就去帮李见珩。李见珩确实聪明,一开始摸不到门路,等段澜慢慢把套路章法模型掰碎了讲清楚,他很快就跟上了。

  他的致命的问题在于懒。

  “你就不能多背一篇?”段澜翻着必备古诗文叹了口气。

  “那六分小爷不要了,不行吗?”李见珩恨不得把语文卷子撕了。

  “快点背,”段澜不吃他这一套,“马腾超都能背下来。”

  “马腾超背完了?”李见珩大惊。

  “是啊。”

  “那不行,那我也得背。”李见珩抛下老拐,斗志昂扬地去了。

  成绩出来后,大榜张贴在走廊尽头靠楼梯角、办公室一侧。

  段澜只知道自己在年级第七,还不错,别的并未多关注。他搬着数学寒假作业从办公室出来时,看见匡曼站在大榜面前,仰头挨个浏览着。

  夕阳自左侧照进室内,打亮她半张脸,眼睛里流淌着暖色的光。

  她看见段澜了,偏头冲段澜腼腆一笑。

  段澜也笑笑:“怎么样?”

  她指着自己的名字:“不是最后了。有进步。”她说,“我这次数学考得还挺好的,上平均分了,大题也有思路了……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匡曼耸了耸肩。

  她说“无所谓”了,是因为郭朝光已经离开了。

  那份意见书被提交上去之后,级长很快召集班主任、数学老师以及全部三班学生到年级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里去开会。那真是很奇妙的一天:签字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果断,每个人嘴上都念叨着对郭朝光的不满,可当他们和郭朝光面对面对峙时,看着他依旧光亮的脑门儿,没有人敢直视他,更不要提说话了。

  郭朝光的神色很平静,偶尔瞟一眼沉黑色桌面上清晰明确的意见书。似乎是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一般,他会盯着段澜看。

  级长在苦口婆心地劝——“郭老师是很出名的优秀教师,虽然他年纪大了,有些教学方法可能跟不上时代了,但是同学们可以和老师说啊,提出意见来,老师会调整他的教学方法的。”

  但没有一个人率先提出意见。

  段澜想,也许他会永远记得这些表情。

  江普的脸上是“欲言又止”,她本来就是不赞成也不反对的中立派,唯一一个中立派;陈嘉绘闪躲着所有老师的目光,黑着脸,谁也不想搭理;焦万里依旧是那副木讷的样子;匡曼有些胆怯,时而看向杨秦,时而看向郭朝光,但谁也不会看她,她无足轻重;庄妍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看江普,一会儿看陈嘉绘,希望两边谁能出来说句话,把大家从这种沉默中解脱出来;刘志远的嘴在动,上下开合,小声叨叨着什么,结合他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大概是对级长和郭朝光都产生了强烈的不满……还有暴躁的、若无其事的、铁了心就是要和学校作对的……只有周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们每个人之间都和郭朝光有不好的摩擦与回忆,可现在要他们诉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蝉伸手揉了揉肩窝。

  最后是郭朝光站起来。他似乎坐累了,慢慢地起身,说:“好吧。”

  他脸上又露出笑容——那个像鳄鱼一样的笑容——“反正我也该退休了。这个班马上升高三了,我确实也带不动了。我老了。”

  级长和杨秦瞪了学生们一眼,还想和郭朝光说什么,但郭朝光只是摆了摆手。

  段澜第一次觉得这么高大的郭朝光——学数学而不学体育可惜了的郭朝光——一瞬间矮小地老去了。

  郭朝光找到段澜,递来一部手机。

  学期中时,他没收的那一部手机。若不是郭朝光主动还给他,段澜都快把这件事忘记了。

  他看着郭朝光脸上的皱纹和褶子,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他确实处处都不尽心、不让人满意……可是郭朝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个好苗子。以后记得好好学。”

  郭朝光做他的数学老师时,从来不说这些真实的心里话。

  段澜带着一大箱书本离开教学楼时,回头望向这栋沐浴在夕阳之中的建筑。

  他这时想,原来如此。

  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和事,都可以用口是心非来概括。

  口是心非,往往徒增遗憾。

  放假了,段澜不可能再住在学校。他得收拾东西,带着他大包小包的书和行李回到新区的家。家在繁华的CBD区顶层,晚上可以俯瞰整个港城。港城的夜色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色,但他总是一个人欣赏。

  为此,刘瑶特地请了假,帮他收整行李。

  段澜已经提前把老拐送去宠物医院了。他找了一家春节也不打烊的,老拐要在那里住上一个多月。

  他再见到刘瑶时,才发觉,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面了。

  他惊觉自己也下意识地想让一切翻篇,想让两个月前的那场争吵只当没发生过,维持面上的和谐与亲昵。但这不是敷衍,而是内心深处对于母亲的本能的依恋。

  到了饭点,宿舍里不好开火,刘瑶问:“你要吃点什么?点外卖吧。”

  “水饺。”

  刘瑶就把眉头一皱:“怎么又是水饺?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吃。”

  段澜就不说话了。刘瑶拗不过他,掏出手机点了两份。

  刘瑶开车送他回家,他坐在后座上,窗外城市灯火像飞烟一样朝身后飘去了。夜色初临,街上行人已渐渐少了。还开着的超市、商场,四处张贴着红色的纸窗花、挂着灯笼,一派新年的团圆气息。南方没有雪,这些红艳艳的颜色只能点缀灰蒙蒙的雾气,仿佛世界也是冰冷的。

  假前路上车多,轿车像乌龟一样向前磨蹭了一会儿,就彻底被堵住了。

  刘瑶是个急脾气,摁了两下喇叭。

  车里沉默了一会儿,刘瑶说:“我听你们老师说换数学老师的事情了。”

  她紧接着就叨叨开来:“你们这帮学生也是,那可是正高级教授,怎么不把你们那个班主任换走?我听说她在外面带小班。这些老师,天天也想着挣外快……”

  她说着说着,从车内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段澜。见段澜一副不想深聊的模样,又闭嘴了。

  过一会儿,段澜才听见她说:“没事儿,反正我儿子争气,谁教都行。”

  段澜的目光就微微一动。

  他不由有些好奇——她的这种自豪,是长久的吗?还是只是因为一次考试成绩好了,才萌生一点怜爱的自豪?但他还是为这种自豪沉溺了。

  刘瑶佯装自然地伸过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她试图用这样的亲昵化解他们之间不可视的鸿沟。

  绿灯亮了。

  刘瑶打转方向盘。

  前面是一辆丰田,后车灯亮着,光打在刘瑶的脸上,她侧着脸看后视镜,段澜忽然发现她那么瘦。骨骼线条那么明显,那么锋利。

  刘瑶似乎是犹豫着什么,频频回头,半晌之后说:“今年春节,妈妈公司还是要外派……就不在国内过节了。”

  段澜早就料想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外派出差。所以段澜有幸把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都完整地看一遍。一个人看一遍。他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但刘瑶又多看了他一眼。

  刘瑶突然喊他:“澜澜……”

  段澜从沉思中抬头,刘瑶背对着他。

  车灯太亮了,照在刘瑶身上,段澜忽然发现,她的头上有好多白发。白中带一点金、带一点灰,夹杂在黑发之中,那么突兀,那么明显。她才四十多岁。

  段澜忽然想起小时候,还在水乡的老家里时,刘瑶会把头发盘起来,就像过去那些温柔的江南的姑娘们,用一根木钗灵巧地把一头黑发固定在脑后。那时她头发浓密、柔顺,额前两缕碎发,风一来,随风而动。

  她原来老得这么快……她把一切都牺牲给生活。

  段澜忍不住想,她一个人,打拼这么多年,带着一个孩子……其实是很难的吧。

  刘瑶忽然说:“我回去……听了你写的歌。”

  段澜一愣。

  她装作随口一提似的,眯着眼睛朝窗外看:“挺好的。”

  段澜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凝视刘瑶的侧脸片刻,别过头。

  过一会儿,又听见刘瑶说:“奶奶的事情……”她顿了顿,“妈妈最近总做梦。总梦到我去找你,港城这么大,找不着你……然后下雨了。”

  她打转方向盘,向小区的岔路拐去。

  她头也不回:“然后就想起来你说,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刘瑶熟练地倒车、停车、拔下车钥匙。但是她依旧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动。她的手那么纤细,抚摸着冰冷的方向盘。她说:“是我对不起你……段澜。我没能陪你长大……没有人陪你长大。”

  此时尽头恰巧转来一辆轿车,车光如利刃切开空间,将冷灰色的停车库分割成光影两片。一道长而低的鸣笛声。

  段澜抬起眼睛,从车内后视镜里,对上了刘瑶的眼睛。

  他们的眼睛那么像,同样的圆润,同样习惯于隐忍、克制。

  他忽然觉得心被揪紧了,被一只大手揉捏着……但紧接着,这颗心平静下来,融入一汪温暖的泉水……仿若冰雪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