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42章 归家

  马腾超这个寒假要去美国看学校, 他走之前,段澜把段风弦寄来的明信片交给他。马腾超翻来覆去看了一眼:“这上面的单词我都不认识。”段澜笑笑:“拜托你帮我研究一下,到底是哪里寄来的。这上面写的模模糊糊。”马腾超大手一挥就应下了。

  不上学, 段澜也没有出门的欲望。

  他请人到家里做了一次清洁——太久没人居住,书架上已经落灰了——然后便在书桌旁坐下, 翻开了寒假作业。

  约莫下午四五点时, 夕阳斜照进入房间,在地上斑驳地勾勒出蕾丝窗帘的影子。段澜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老拐”, 就等着听老拐的爪子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然后小跑着过来蹭他的手。但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才意识到这不是在学校宿舍,老拐也不在身边。

  段澜一下子觉得落寞。

  李见珩发来微信时, 他正侧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窗外的夕阳。

  夕阳把城市映衬得更冰冷, 显示出钢筋水泥的力量感。

  李见珩听说他一个人在家,干脆打微信电话过来了:“所以你要一个人在家过年吗?”

  偌大的空间里, 只有李见珩一个人的说话声。

  “是啊。”段澜笑着和他说,他忽然想要逗逗李见珩:“怎么办, 你们都把我抛下了。”

  “‘我们’?”

  “还有老拐。”

  就听见屏幕那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那你想和我走吗?”李见珩忽然冷不丁地这样问。

  段澜懵了:“走哪儿?”

  “回家。回东北。”

  “你回去……有亲戚?”

  “嗯。我有个舅舅, 在家里照顾太姥。”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李见珩笑笑, “姥姥没事儿的时候和他们说这边的事情, 早就把你捅出去了。他们都认识你。”

  李见珩说:“就像自家人一样。”

  段澜好不容易抢到李见珩订的车次的火车票, 没多想, 收拾好衣服日用品, 带上几本作业和题集就拉着行李箱到车站去了。他没有和刘瑶说——反正刘瑶也不会知道。

  年关前, 连岭南都冷了下来。

  这样凛冽的天气不由让段澜想起去年冬天——那时他也是一个人过的。那是港城近五十年来唯一一个下雪的冬天。很多人怀疑那是不是雪, 或者只是雨中夹杂着的小冰粒,或者只是霰,但漫天的莹白如絮的自然的结晶落下来,落在手心、落在羽绒服的帽子里,融成水渍……

  让人觉得原来世间还可以如此宁静。

  他忽然很期待和李见珩在北方一起看雪。

  他们在旧站坐车,不远处就是那一天李见珩带他来看夕阳铁轨的地方。

  李见珩看到他时直皱眉:段澜只裹了一件短款羽绒服在身上,腿上是一条牛仔裤,裤脚外翻,隐约看见里面还有一条秋裤。他没有戴帽子,耳朵被冻得通红,一路小跑过来,到段澜面前了,还像只小猫一样直跺脚。

  “你是不是不长记性?”李见珩恨不得揪他的耳朵:“就穿这么点儿?”

  段澜躲到姥姥身后:“出门急了。”

  李见珩就把手套摘了。他随意把毛线织的黑手套塞进口袋里,不停地搓着手,一边对段澜说:“过来。”

  段澜一脸茫然地去了。

  李见珩把手捂热了,抓着段澜的手,传递掌心的温度。

  他嫌弃地说:“冻得冰凉的……等你下火车就知道冷了。”

  段澜盯着李见珩手背的骨骼流线和青白血管,嘴上随意搭着话:“什么冷?”

  李见珩帮他把帽子戴起来:“零下三十度了,当然冷啊。你就带了一件羽绒服?”

  “啊……啊。”

  李见珩无言以对,一把拽过他的行李箱:“……算了,到时候先穿我的对付一下吧。”

  春节能买到北返的票是一件极大的幸事。

  段澜很少坐火车,记忆中,顺着铁轨“哐当哐当”地从某地晃到另一地的经历寥寥无几。因而一进到车厢里,狭窄的过道中,人与箱包争抢空间、折叠椅上或坐或趴的人群都让他觉得新鲜。车才刚刚开动,人还没有坐定。往来喧嚣的,来自五湖四海的口音传入耳中,议论或争吵,直到车约莫开出港城地界,车上才安静下来。

  说安静,也只是鼎沸人声被打牌或者闲聊的声音取代了。

  空气里开始弥漫一股泡面、火腿肠的气息。

  他与李见珩在正对面的两个上铺。中铺、下铺都是陌生人,因而干脆待在上铺不动。上铺空间狭小,抬不起头,李见珩趴着侧脸望他。

  他问:“还习惯吗?”

  段澜说还好。想了想又问,“你每年都回家吗?”

  李见珩摇头。

  “那为什么今年……?”段澜问。

  “因为姥姥年纪大了,”李见珩平静地说,“趁她还能走的时候,多回去几次。指不定哪天……”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冲段澜笑了笑,翻了个身躺平了。

  李见珩也许忙活了一整天——关店、收拾行李、带着一家人到火车站、检票过闸上车,他很快睡着了。这时火车上还没有熄灯。李见珩面朝里睡着,身体渐渐蜷缩起来。段澜抬眼瞟了头顶的中央空调,心想,许是没有盖被,李见珩觉得冷了。

  他就从这边蹑手蹑脚地爬下去,又站在那一边的手爬梯上,吃力地想帮李见珩把被子盖上。

  但是李见珩是头靠窗睡的。那离段澜太远了。所幸李见珩虽然大只,但蜷缩起来,也不占面积,还给段澜留了一点位置。段澜心里一动,干脆爬上去了。

  薄薄的一层窗帘未掩实,一点月光斑驳地落在李见珩脸上。

  他的呼吸很平稳,胸膛起伏。呆看了一会儿,段澜忽然伸手,触及他的鼻息。

  真奇怪,这种生命力的热度……他忽然觉得他之所以能稳定情绪到今天,不是靠着药物,而是靠着李见珩身上的生命的热度……靠着他而活的。他一时间想,如果有一天李见珩不在他的生活中了,真不知道该朝什么方向走。世界一瞬间会分崩离析。

  他帮李见珩把被子盖紧了,没有马上离开,又蜷在靠外的地方多看了他一会儿。

  他伸手,凭空描绘李见珩的容貌,划过眉心、鼻梁、鼻骨、人中、唇峰……然后很快地收回来了。他回过头来窥视:来往的乘客、下铺嗑瓜子打牌的闲聊的老人……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不寻常的举动,没有人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人生这短暂的几秒钟里,他擅自偷走了一段。偷走了一段禁忌的……不敢说破的时间。

  似乎是过了长江,没一会儿,就开始下雪了。

  人在见到这样的大雪之前,都不能理会“漫天飞雪”的准确灵动。

  雪洋洋洒洒,很快落满天地之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莹白。雪太厚了,一团一团向下压着树干、松枝,光秃的阔叶木则如一把利剑刺入棉花堆之中。青灰色的炊烟远上,消失于云海之下,只剩下远处的群山向后飞逝,仿若正在斜送风雪。

  窗上起了一层雾。用手掌将这些水雾擦干净,很快就会再凝起来。

  李见珩幼稚极了,在窗上乱画,一会儿手就湿了。他以为段澜在看窗外的雪景,却不知道段澜看的是厚玻璃窗上倒映的他的影子。他把李见珩所有的狡黠、轻快都尽收眼底。

  列车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早晨驶入北国。

  哈尔滨火车站不远处就是索菲亚教堂。白雪之下,只能隐约看见高耸的金色十字架和墨绿色尖顶。如有钟声响起,惊飞一片灰鸽。地上的雪很厚,来往的行人也多,行李箱的轮子上沾着灰和泥,在皑皑的白雪上滑过,留下一圈又一圈、一串又一串的痕迹。

  深浅不一、大小不一的足迹交错混在一起,很快又被飞雪填满。

  这是段澜第一次踏上北国的土地。

  他果然低估了北方的冷,从车站里走到室外时忘记把口罩戴上,不一会儿脸就被冻得又红又硬。李见珩给他扣紧耳罩,又揪着口罩死死压在他的鼻子上,说话声被口罩吃掉了,段澜只看见他瞪着自己,像在说:现在知道冷了吧?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伸出手来摸一摸落在掌心的雪花。

  李见珩的眼睛又会说话了:没见识。

  段澜懒得和他计较。

  他们只在哈尔滨做短暂的停歇。没有买到火车票,他们只好再从哈尔滨大巴车站再坐四个小时的大巴回到李见珩的小城市去。宋小渔有些晕车,段澜把自己的降噪耳机递给她,让她到前排去眯着眼睛睡一会儿。

  他和李见珩坐在最后一排。车不满,最后一排只有他两个人。

  他挨窗坐着,本意是为了看窗外的风雪。摇晃的大巴车驶过高速路,窗外是一片又一片的白桦林。白桦林高耸挺立,直入云霄似的,从皑皑白雪之中窜出来。细小坚韧的树枝上也全是银花,段澜这时才明白“千树万树梨花开”是多美的语句。

  阳光就从白桦林间的缝隙中透过来,落在他的眼睛上。

  他没一会儿也睡着了。

  不知他睡梦中怎样把自己扭了个方向,慢慢躺到李见珩的肩头。醒来时只看见李见珩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腿上,以防他睡着睡着滑下去,一只手看着手机。段澜醒时没有动,李见珩不知道他醒了,不一会儿,段澜视线里的下颌轻轻一摇——李见珩把头也歪倒在他头上了。

  也许是因为李见珩的发丝划过他的脖颈,痒丝丝的,也许是为别的,段澜轻轻一笑。李见珩一定听到这笑声了,但他全不理会。

  他们如相依的候鸟一样在飞雪中睡去。再醒来时,李见珩指着窗外不远处的小广场说:“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