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43章 丹南

  丹南确实没有多大, 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城。

  也许是年关将近,只有车站附近还有一些人气。等走远了,街上几乎只有飞雪, 不见人影。他们坐上一辆公交车,摇着晃着, 拐进岔路, 再拐进岔路的岔路,开进了居民区。公交车的报站是“化工厂站”, 段澜猜测,这一片大抵是以前哪个国企工厂的家属楼。厂子大概率不在了,因为附近没有任何一座烟囱或是厂房。

  李见珩家在四楼。破旧的老家属楼没有电梯,李见珩来回跑了两趟才把行李搬上来。房子不大, 约莫也就八/九十平,但打扫得很干净。随处可见一些上世纪流行的家具和装饰:

  又厚又小的电视机顶铺着一帘蕾丝布, 上面用铁质饼干盒压着。饼干盒里装的是毛线和细针,随意撒着两团理不清的破线团。客厅没有窗户, 为了增加空间感,迎面贴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下一条木沙发, 铺着垫子和靠背, 旁边又一只布艺沙发,也穿戴着各色的绒布和沙发帘。

  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弱的老人正坐在沙发上, 那儿离暖气片最近。

  北方的冬天虽然寒冷, 但房间里往往温暖得要穿短袖。

  李见珩已经热得开始脱衣服了——他走到哪儿脱到那儿, 直到只剩下最里头的一件白衬衫——但老人还是裹着一件厚厚的中式斜襟棉衣, 踩着一双加厚的绒拖, 本已经昏昏欲睡了, 直到听见李见珩咋咋呼呼地开门, 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直要上去摸摸、抱抱李见珩。

  段澜猜这应该就是太姥——可是她实在是年纪太大啦,老得看不出容貌了,一时间他也说不准,她和姥姥到底像不像。

  “哎哟,太姥,您可慢点——”李见珩笑嘻嘻地弯下腰来抱她,像一个小孩一样在她的肩窝里蹭来蹭去地撒娇。姥姥爬完四层楼梯,出了一身汗,正坐在这边的木椅上喘气,扇着扇子看李见珩:“你轻点,别把你太姥撞坏了!”

  说得老人家像个瓷器一样脆弱。

  李见珩把段澜一一介绍给家里人。笑呵呵的胖胖的中年男人是舅舅,比李见珩母亲小上三岁;脸略长、化着浓妆但热情和蔼的女人是舅妈,在市里开一家服装店,每年去港城进货,偶尔会来看李见珩;满头银发、驼背很厉害的老人就是太姥,太姥以前是学画画的,鲁美的美术老师!还有照片里这个黑黢黢的高大的男孩——“我表哥,上军校呢,今年有事不放假。”

  段澜紧张又拘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但舅舅一抬大手就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就是段澜吧?谢谢你盯着我们家臭小子——人家同学给你补课,李见珩,你有没有谢谢人家啊?”

  屋里人太多了,李见珩蹑手蹑脚地挤进厨房:“那他还给小渔补课了呢,你怎么不说宋小渔啊?”不知他在厨房看见什么令他满意的菜肴,发出一阵响动。

  宋小渔说:“那我不比你聪明?段澜教你多费劲啊。”

  李见珩像个小奶狗一样又从厨房溜出来了,掐宋小渔的脸:“说多少遍了叫段老师,好歹也得叫个哥哥。”

  宋小渔脸都被他掐红了,一溜烟躲到舅妈背后去了。

  段澜知道李见珩是故意提起宋小渔的……李见珩看着大大咧咧一个人,其实心里想的比谁都多。他怕宋小渔总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可其实全家人都把她当亲骨肉看待。

  他正想着,太姥迈着小步子走到他面前了。他一愣,太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红包。段澜懵了:“这……”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李见珩。

  李见珩躲起来了:“你就收着吧……太姥提前给你的压岁钱。一点心意。”

  段澜实在不敢收,但又拗不过,只好接着了。太姥笑起来,脸上的褶子都随着笑容舒展开。她今年九十多岁了,实属高龄,但露出笑容时,又像顽童一样天真。她轻轻地拍段澜的手,段澜闻到一股老人家独有的香气……像是木与叶的沉淀后的香气。

  她的手枯瘦、干瘪,但段澜忽然觉得温暖。他许久没有体验过家一般的温暖了。

  李见珩张罗着,很快就把段澜安置下来。家里实在不太大,拢共就三个卧室、一个厨房和一个客厅。客厅一共四扇门,通向这四个独立的区域。舅舅舅妈有常住的房间,太姥往常一个人在南向的屋子里晒太阳,她的女儿回来了,她自己又需要照顾,宋小渔就和姥姥、太姥睡在一间。床是绰绰有余的。

  剩下段澜和李见珩,住在平日里表哥住的这一间。

  李见珩看着段澜从行李箱里掏出寒假作业:“你不是吧。”

  段澜面不改色:“干嘛?你不打算做作业?”

  李见珩点头点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正经人谁春节还做作业啊。”

  “我啊。”段澜说。

  李见珩只好摇了摇头:他是长见识了。附中的勤劳小鸟们,离了学习就得死。

  李见珩在床上待了一会儿,待不住了,拽着段澜要下楼。

  段澜像个小雪人一样杵在门口,任凭李见珩替他戴上手套、耳罩和围巾,把羽绒服的拉链拉紧,只露出一只眼睛,圆溜溜地盯着李见珩。

  李见珩就觉得他很可爱,像小时候养的巴掌那么大的小黄鸡,瞪着一双圆溜溜的黑色的眼睛看他。

  他们下了楼,舅舅拉开窗户扯着嗓子朝下喊:“早点回来吃饭!”

  李见珩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飞雪渺渺,天地一白。

  李见珩走的不算很快,但段澜要花费一些力气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他没有在这样厚的雪上走过路:

  北方的雪是松、软、厚的。一脚踩下去,就像踩进泥沼里一样,整个人向下一陷。得使劲儿地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从又深又实的脚印里解脱出来,迈下一步向前走。

  李见珩低头和他说话,他发现段澜的睫毛上沾着冰粒,真像一个小雪人似的,不由笑笑:“你滑过冰吗?”

  “只在真冰场试过……”

  “走,带你去滑冰。”

  他说的是人民公园里,有一片湖,因着寒冬来了,结了很厚的冰。这冰非常结实,约莫几米厚,汽车都可在上面驾驶。年关正是最冷的时候,许多人带着孩子,换上冰刀鞋,在这偌大的冰面上玩耍打闹。

  段澜有点心虚,总觉得冰面下是流淌的湖水,会豁然裂开一个巨口,将他整个人吞噬下去。李见珩先手脚利落地翻过围栏,跃到冰上,稳稳站住了。见段澜缩手缩脚地,不耐烦,朝他勾勾手,意思是让段澜把手伸过来。

  他竟一把将段澜抱起来了,段澜一下失去重心,扑在他身上,两人都是一个踉跄,向后退了几步。段澜忽然发觉,他身上的茉莉花香混着冬雪之后,平白多了一些冷冽。

  李见珩拍拍手:“怕啥,这不就下来了?……你好轻啊,你怎么穿着羽绒服都这么轻。”

  段澜顾不上搭他的话,像只笨拙的企鹅一样张着手在冰上慢慢地走。他觉得张着手保持平衡太蠢了,想要像李见珩一样来去自由,但刚把手收回来,又前摇后摆地要摔。

  李见珩扶了他一把:“慢点儿。”

  段澜说:“我要不拉着你吧……”

  李见珩反倒把手松开了,十分狡黠地躲过段澜:“不要,你自己来。”

  段澜就像只八爪鱼一样在冰上打转。李见珩灵巧地躲来躲去,只有在他真的要摔的时候才抓一把,眼见段澜热得直哈白气,脸涨得通红,小声地威胁他:“李见珩!”李见珩才笑嘻嘻地说:“段老师也有今天啊。”

  段澜张牙舞爪地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在冰上滑行的感觉,终于追上了李见珩,一把用帽子扣上他的脑袋,装模作样地掐李见珩的脖子。冰上滑,很快两人就跌在地上,打闹了一会儿,看见一只陀螺七扭八歪地晃过来。

  许多人拎着一条长鞭在冰上抽陀螺,更多的人围在周围看。那长鞭如细蛇一样扭动,却很听主人的话,准确而有力地啪一声抽在成年人手掌大的陀螺上,发出响亮清脆的破空的声音,陀螺就又加速着旋转起来。

  他们坐在冰上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绕着湖面滑了几圈,累了,又坐在长椅上。这时夕阳西下,半轮太阳挂在群山头,正照着湖面与人群,树与人都为剪影,剪影在冰冷白净的冰上拉得愈长,天色暖红。

  时间晚了,该回家吃饭,李见珩又与段澜说笑着往家走。往公交车站走去时,路过一家卖煎饼果子的小摊,李见珩饿了,非拉着段澜要吃。他们一边等,一边搓着手跺着脚取暖,李见珩一边和他念叨,小时候大人不让吃路边的东西,都说是垃圾食品,零花钱都几块几块地给,盯着,花完了就没有……都是一些琐事。

  段澜手捧着刚出锅的煎饼果子,一股热乎乎的香气钻入鼻腔。它沉甸甸地躺在段澜手里,就像是段澜抓住了什么转瞬即逝的幸福感似的。他们坐上车,窗外雪白的一片茫茫飞逝。天暗的太快,从公园回到工厂家属楼时,已无一处太阳余晖,所见皆是暗蓝色的乌云和夜天,李见珩没有和他并排走。

  段澜低头看路,忽地发现,李见珩走得其实并不快,他把每一步都踩得又深又实,这样,段澜就可以沿着他的脚步,走得又稳又快。段澜就忍不住心想,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呢?李见珩总是能察觉这些太微小的事情。

  李见珩的影子也在地上摇晃着,踩着李见珩留下的脚印,也踩着李见珩的影子。

  他的心雀跃起来,脚步也雀跃起来,他把李见珩的好心抛在脑后,一路追上李见珩,然后从身后一把搂住李见珩,搂住他的肩膀、搂住他的脖子。

  李见珩被他一个熊抱撞得往前趔趄,抓住他勒着自己的手,无奈地说:“干嘛?”

  段澜就笑着说:“没有。”

  他只是很开心罢了。

  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