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47章 理想

  李见珩一开始当然是不准备管这事的, 毕竟以聂倾罗的斑斑劣迹,逃学或是翘课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只要没有警察闹进三中捉人,或者通知王浦生去认领尸体, 李见珩都默认聂倾罗正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孤独乱逛。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二他遇见周蝉,才被打破。

  周蝉勒令他按时上学——不知道他怎么抓住了聂倾罗的把柄, 聂倾罗乖乖听话了。

  但现在聂倾罗好像又犯病了。

  这学期一开学, 王浦生笑眯眯地来找李见珩,一揽他的肩膀:“寒假补课了?摸底考考这么好。”

  李见珩缩着头:“王老师……您能不能离我远点。”

  王浦生就一直手揪着他的耳朵, 把他揪进了办公室:“你小子最近进步挺大,要不,这学期你来当班长吧?”

  “我不当。”

  “这是花名册,然后这个是回执, 你等下带回去发下去,明天就得交……”

  李见珩黑着脸杵在王浦生办公桌旁边:王浦生压根就没打算跟他商量, 他已经决定好了,就是临时通知一下李见珩, 敦促他赶紧到班上岗。

  他拿着一沓灰绿色的回执条正要往教室走,王浦生又喊住他:“你和聂倾罗不是挺熟的吗, 这小混蛋跑哪儿去了?”

  李见珩那时才意识到好像聂倾罗没来上学, 说:“不知道啊。逛街去了吧。”他说的逛街是指在街头不务正业地到处乱逛。

  王浦生就勾手让他过来,一边摸着他的口袋一边说:“问问, 我联系不上他, 也联系不上他爸——现在我可以给他开着假, 但是超过三天我就没这个权限了。”他拍了拍李见珩:“行啊, 你把打火机藏哪儿了?”

  “靠, 我戒了!”李见珩说。

  王浦生笑了笑, 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蛋。李见珩就麻溜地滚出办公室了。

  李见珩心想:原来王浦生帮聂倾罗压了这么多假, 怪不得这小子还没被开除。一边又想,聂倾罗应当只是心里又不痛快,就不来上学了。以前他经常这样。因而当时他也没放在心上,通过微信确认聂倾罗还活着,就只让段澜去问一问周蝉。

  周六一早,刚到教室,段澜先和周蝉说了这件事。周蝉眉头一皱:“他没去上学?”

  “是啊。”

  “他没说啊。”周蝉眯着眼睛。

  他若有所思地去图书馆了——周蝉依旧保持着往图书馆藏他的“课外书”的习惯。

  段澜亦起身,沿着走廊向物理实验室走。

  物理实验室在五楼走廊中部,白天的日光一照,恰巧把整间教室都晒得暖洋洋的。段澜到时,姜霖滔已经在了。

  说实话,他一点没有老师的架子,只像一个年长几岁的师哥一般,正懒散地坐在讲桌上,背对着段澜。他手里拿一本一枚硬币厚的散书,漫不经心地翻着。

  阳光随清风袭来,他的发尾一跳、白衬衫上的光斑也轻轻一跳。

  他听见了后门的响动,回头见是段澜,把书合上,对他扬扬手:“早上好。”他说,“看来只有你一个人了。”

  段澜没反应过来:“什么一个人?”

  “这门课,”姜霖滔浑不在意,“只有你一个人选。”

  段澜想了想,说:“那我现在能走吗?”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因为只有段澜一个人,姜霖滔干脆从讲台上走下来了,拉开一张椅子,背对着黑板跨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

  段澜才看清他手里的书是《西方美术史》。他的目光在书封上待得太久了,一抬眼,就被姜霖滔捉了去。

  “怎么了?”姜霖滔笑着问。

  “没什么……以为你会看学科相关的书。”

  段澜犹疑片刻,丢下书包,坐到姜霖滔面前。他和姜霖滔离得有点近了。

  姜霖滔问:“为什么选这门课?”

  “就……随便选的,这个看着还有意思一点。”

  “可以不上课啊。”

  “学分不够。”段澜平静地说——言外之意是,若非如此,其实他也不会来了。

  “你知道吗?”姜霖滔不介意,耸了耸肩,趴在书桌上,眯着眼睛往窗外看:“其实我也不想开这门课。但是级组说必须得有,因为市里规定要有实践学科发展计划。”

  段澜看着他。

  阳光勾勒着姜霖滔眉骨的起伏。姜霖滔面子功夫做得充分,还带了一本物理实验书和一些实验器材来上班。此时他把这些东西一推,懒散地倒在窗帘边。

  忽然地,段澜心里好像摸到一点蛛丝马迹,斟酌着问:“你……不喜欢物理?”

  “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姜霖滔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你还在带竞赛呢。竞赛……总需要点天赋吧。”

  “不需要。”姜霖滔摇头,“在这个阶段,‘复制’和‘照搬’的阶段,不需要天赋。”

  他支起身:“到了真正的物理学科的边际里,我们谈论的是‘创造’。就是你书上所有物理学史里出现过的名人做的事情,”他冲段澜眨眨眼,狡黠得像个孩子一般:“但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摸不到这个边际。很多人说‘竞赛’拼的是努力和天赋,其实应该是努力和运气。”

  姜霖滔一边说,一边撩开左手腕的袖子,袖口露出一只浅金色的手表。他瞟了一眼表盘:“你至少得坐到九点半,因为开课第一天领导会来查班。想看看吗?”

  他冲段澜摇了摇手里的书。

  段澜翻开,书页是光滑硬挺的,印刷了许多彩图。迎面一页便是在讲石器时代的人类艺术,一副维纳斯石雕映入眼帘。与后人所熟悉的女神像不一样,早期的维纳斯无面孔、无表情,而女性的器官特征则被放大,丰满、圆润。

  “见过吗?”姜霖滔问。

  “没有。”他抚摸过这张彩图,仿佛能碰触到几千年前石雕凹凸不平、湿润的手感。

  “我一直觉得,后世再多对于维纳斯的歌颂,都比不上这一次初见。”姜霖滔凝视着这副彩图,“只有这一次,最真挚、最淳朴、最无暇。”

  段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大致地翻了翻书。佛罗伦萨画派、威尼斯画派、印象主义、写实主义、后印象派、抽象主义……人类的艺术结晶从手里溜走。姜霖滔把书合上,段澜问:“那你为什么学物理……还来做老师了呢?”

  姜霖滔避而不答:“你呢,你喜欢吗?”

  段澜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

  “为什么?”段澜有些好奇,“我又没有把不喜欢写在脸上吧。”

  “不止是物理——我猜每一个学科你都不喜欢,甚至是厌恶。”姜霖滔虽然容貌端正,但笑起来时依旧像深不可测的老狐狸:“你知道我经常在后门看你们上晚自习吗?”

  “知道啊,”段澜失笑,“每次他们在班里此起彼伏地咳嗽,我就知道你来了。”

  “但我不关心你们有没有在学,这不重要,”姜霖滔说,“只是给你们增添一点乐趣。我看你们每次东藏西躲收手机的时候,才觉得你们像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过,来得多了,我就发现,有些人像机器人一样,比机器人还机器人。”他冲段澜眨眼,段澜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机器人”指的是自己。

  “六点半你就到教室,六点半到七点,做英语,对不对?然后七点到八点半是数学,八点半到九点半是物理,九点半到十点是生物——那语文和化学呢?”

  段澜愣了愣:“你怎么发现的。”

  “很明显啊。”

  “好吧,”段澜耸了耸肩,“语文和化学,下课了回家,单双号轮着来。”

  姜霖滔被他逗笑了,支起胳膊肘撑着下巴:“段澜。”他说,“你真的很有意思。你知道吗,一个人,对一门学科,一门专业,或者说是一门艺术——某种程度上就算理科也是艺术的一种——如果你对它们哪怕只是有一点的好奇,只要不是完全的厌恶,你都无法控制自己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做同一件事。你一定会忍不住更改你的计划,或多或少地调整,投入不同的时间,深入不同的课题。但你没有。你给它们分配的时间永远是一个定值。你永远把它们看作一个任务,一次又一次地完成,然后更新,没有任何的个人感情。”他扬了扬眉,“所以我很好奇,到底什么可以触动你,让你肯为之出售你的时间和情感?不过,这未必是件坏事——换个角度来看,它说明你有足够的能力支配它们,支配这些应试的内容。”

  段澜听得很认真。

  他心想,原来姜霖滔一直在偷偷观察他……姜霖滔果真像只老狐狸。

  “有的。有学科……有艺术,也有人会触动我。但不是学校里的这些。”

  “我真的觉得你和我很像,像上高中时候的我。”姜霖滔说。

  “你喜欢美术吗?”

  “不。”姜霖滔简单地否决了,这倒是有点出乎段澜的预料,“那时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只是很明确地知道我讨厌什么——我经常逃课,把这些时间拿去写小说、画街头涂鸦、跟着摇滚乐队在地下演出——后来这事捅到我父母那儿,结果就是混合双打。”

  “然后呢?”

  “我知道我不喜欢基础学科,不想以后按部就班地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下班,所以我闹着要艺考。只要不去综合类,学什么都行。然后就闹得鸡飞狗跳。我一直以为我是对的,觉得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你最后屈服了。”

  “对。我总是闹着说,你应该让我遵从我的天性,你应该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为此要死要活。直到有一天,我说你再逼我我就从窗户上跳下去,我还没跳呢,我妈先崩溃了,坐在床上嚎啕大哭,说她这个妈当得特别失败。后来我爸告诉我,为了我的事情,我妈三个月瘦了二十斤,皮包骨似的,胃病也犯了。他说不是他们不支持,是这条路我们家走不下去,没有人脉,没有钱,没有门路。这是天方夜谭。后来,”姜霖滔说,“这些东西就只能变成爱好了。我选了师范学物理,因为好就业,还有寒暑假。”

  段澜沉默了半晌说:“我妈说过类似的话。”

  “你见过梵高的《夜间咖啡馆》吗?笔触和颜色都很热烈。但看久了会发现它是绝望的,描绘的是堕落的地狱,旋涡一样不可挣脱的压抑、迷乱。这个世界上能将理想主义贯彻到底的只有两类人。”

  姜霖滔直视他的眼睛:“疯子。和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