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48章 酒吧

  姜霖滔和他聊了很多关于美术、音乐、文学、电影, 这世界上一切浪漫的创作。他的视界很宽,或许是因为年长所致,他能为段澜描绘很多天马行空的、在囚笼之外的世界。段澜难得真正有被“教育”和“启蒙”的感觉。姜霖滔带来了前十几年基本教育未能带给他的触及心灵的震慑感。

  姜霖滔找回了教育本该有的人性启发的功能。

  他引荐匡曼给姜霖滔, 告诉他这是一个热爱文学艺术的女孩。姜霖滔笑着说下次你可以请她来上物理实验课——姜霖滔的实验室原来是灵魂逃离歇息的地方。

  段澜回到教室时,看见周蝉背对着他坐在桌前, 显然是在等他。他走近了, 周蝉告诉他,他也找不到聂倾罗。“我可以联系上他, 但他不肯告诉我他在哪。”

  段澜皱了皱眉,只说知道了。

  他们等到周一。周一中午,李见珩发来微信:“聂哥还是没来。王浦生通知家长了。”

  “好不容易才打通他爸电话,你知道吗, ”李见珩说,“他爸不在港城。到别的市里去出联合任务了, 好像是个跨市抓捕。”

  段澜多问了一句:“唐若葵怎么样?”

  李见珩说:“他也不怎么上学。”

  段澜叹了口气。

  刚开学,班委之间事情多而杂, 段澜难得在班里上晚自习。响铃后,他和周蝉最后离开教室。刚从楼梯上走下, 保安就急不可耐地锁上了铁门。

  从教学楼往学校后门走, 刚好要经过宿舍楼。宿舍楼外有一道大铁门,这道门每日晚上十点十五准时上锁, 没赶及的, 就喜提记名、扣分、通报批评三连。此时宿舍阿姨正敲着铃催促着, 几个女生跌跌撞撞地往门里冲。

  忽然地, 段澜瞥见不远处树下, 灰暗中隐约有一人影。熟悉的身影正靠着树干, 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 凝视宿舍楼的方向。

  “那是唐若葵吗?”段澜皱眉。

  “嗯,”周蝉头也没回,“他每天都在那。”

  “在那干嘛?”

  “还能干嘛?”周蝉笑了笑,“不看着她回宿舍,这老妈子都不放心。”

  段澜就知道说的是徐萧萧。

  他本都和周蝉在后门口分别了,欲上楼时,忽地想起那枚U盘,忽地想起李见珩描述的,唐若葵那么决绝地挑断了琴弦,以及唐若葵说,“我不弹琴了”。于是心下一动,调转方向又折回去。迎面正撞上唐若葵垂着头从墙边走过。

  唐若葵看到他,沉默片刻,说:“U盘你留着吧,那些谱子也给你。”

  段澜叹了口气:“到底怎么了?”

  唐若葵不说话。

  “你每天来看她,只是感动自己。”段澜摇摇头,“出什么事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说一说。”

  唐若葵打断他:“不用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

  段澜说:“你不上学?”

  “酒吧。”他说,“木华路33号,我在那打工。”

  “城中村巷子里那一个?”

  “对。晚上十点以后。”

  “好。”段澜想了想,“明天晚上,我去找你。”他平静地说——唐若葵想要打断他,但被段澜无视了:“顺便把U盘还给你。给我——我也用不上。”他笑笑,“我也不弹琴。”

  木华路是学海路以南,全港城最大城中村木华村里的一条小岔路。

  木华村聚集着五湖四海的赴粤打工人员,白日空巷,晚上却似不夜城。人口成分复杂、流动性大,地理位置又在周围两旧一新三个区辖的交界处,因而管理混乱,经常闹出见血的案子。他遇见李见珩那一天,黄毛的混混该就是从木华村里跑出来的。

  每逢年关前夕是市里治安最乱的时候。而此时新年伊始,万物复苏似的,倒也没有那么危险。段澜还是带着一把折叠刀防身,就一人去了。

  酒吧在巷子深处,旁边挨着一间网吧。这年月,也只在城中村还有网吧的活路,大城市里,它们早纷纷改名“网咖”,为其它消费阶级的顾客提供服务。

  看不见酒吧叫什么名——霓虹灯坏了两根,英文字母都如鬼画符一般幽幽闪着光。门口黑暗处或坐或立几个人,吞云吐雾,花枝招展的女人瞥了他一眼,知道只是穷酸学生,多一个眼神都不肯给。

  段澜听见火车鸣笛声——这儿或许离铁轨很近。

  段澜没有先进去——他给唐若葵发了微信。唐若葵指引他进门右拐,靠着墙进走廊,又拐进一道小门。他一路遇到不少喝醉的男女,丝毫不畏严寒,将光滑的胳膊或者大腿直愣愣地暴露于人眼前。段澜“吱呀”一声推开门,一团烟雾中,隐约瞥见唐若葵坐在沙发里,翻阅几张吉他谱。

  四下到处堆着谱架、电线、调音器、纸盒快递箱之类的杂物。

  唐若葵要他坐。

  “你真来了。”唐若葵说,“像你们这样的好学生,不该来这儿。”

  段澜不坐:“你就该吗?”

  唐若葵笑了笑:“我有正经事。”他摸着手里的一把吉他:“我上班。”

  段澜回头看了一眼,舞池上四处接着电线,乐队摇头晃脑地演奏着,剧烈、吵闹的鼓点声如同一把重锤砸在人的胸膛,五脏六腑都跟着跳起来。

  “替补?”

  “有时也独唱。偶尔干点杂活。”

  “一个月能给你多少钱?”

  唐若葵顿了一会儿:“够用了。”

  “多少?三千?四千?”段澜叹了口气,“值得吗?”他近乎穷追不舍地逼问。

  “段澜——”

  “我都能开给你。”段澜说,“不用你逃课,不用你谎报年龄,不用你唱这些你根本不喜欢的东西。”

  唐若葵不看他,凝视地上跃动的光斑,过一会儿把头扭回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那把吉他对你很重要,为什么砸了?”

  “没什么。”

  “我听说你妈妈来过。”

  “李见珩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家里的事情?”

  “不全是。”

  “你不应该放弃的。”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唐若葵的痛点,他猛地回过头来,瞪了段澜一会儿,又失去了力气般缩回沙发上,半晌才回过神来。他似是有点渴了,起身四处找水喝。

  “你知道吗——”唐若葵走到门外取了一杯冰水,仰头喝尽,“砰”一声搁在桌面上。玻璃杯脆弱,冰块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我只能放弃。”

  “我家四个孩子,只有我一个是男孩。我爸糖尿病、心脏病,我妈开个小卖部,刚刚回本,全家靠我姐在北京上班。”

  “她一年回一次家,有时两年一次。每次回来坐慢车,晃十几个小时,因为便宜一百来块钱。”

  “我跟李见珩都不想上高中,就是因为想赚钱。结果他被他姥姥抓回去了,我被我姐抓回去了。我姐勒令我必须上大学。”

  唐若葵说:“那首歌——你写的歌,我姐知道,非要我去录音棚录下来。录好了,她发网上了,不知道怎么的,叫我们音乐老师看见了。这老师以前有点人脉,就把我妈喊来,说我有天赋,适合艺考,应该继续弄专业——再说了,你这孩子成绩本来也上不了好大学——我妈一听,跟我姐说了,就叫我艺考去。可这钱从哪里出呢?我姐一个月也就两万块钱,要她自己生活,要养一家人,还怎么供我考试念书上大学?”

  “所以我还是断了她这个念想比较好。”

  他说到这里,笑着回头看了段澜一眼。

  他不说段澜也知道了。

  他忽然明白了之前唐若葵说“负担”是什么意思。

  “分手是我提的,”唐若葵忽然这样说,“但……是她失望了。她觉得我不应该放弃,可我不得不放弃。首先要吃饭,其次才谈理想。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段澜平静地听着,从口袋里摸出U盘。

  “钱不是问题。”段澜说,“钱不是。是你自己害怕了。”

  “段澜。”唐若葵皱眉反驳,“靠这东西我都养活不了自己。”

  段澜笑笑:“你不是担心这个。你是怕人失望,对不对?”

  唐若葵本还想说什么,但段澜这一句话刺来,他却一下噎住了。

  段澜摩挲着手里的U盘,摇摇头:“你开始怀疑自己,你怕你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天赋,你怕你再这么做也还是失败,你怕会被贴上平庸的标签。但这些都是未知的,你提前给自己下结论,这样可以不用努力,不努力,失败了也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你做决定,我理解也尊重你,我知道有的时候人确实应该先考虑家庭条件的问题,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幸运——但我只是讨厌看见有人自我欺骗,还以为是理所当然。”

  他说:“我本来不必说这些,但作为朋友,我还是想多说一次,就一次,”——只有李见珩让他多说了两次、三次——“你最好慎重考虑。毕竟高中毕业以后,除了去工厂打杂工,我也不知道为了‘赚钱’你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你一个月那几千块钱,够不够你自己生活。我和李见珩说过一样的话,‘大学’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跃龙门,有资格叩入新的世界,用金钱和时间的牺牲换未来十年的人生基础。如果你需要钱,钱不是问题,我可以借你——但如果你是害怕了,我也没有办法。”

  他把U盘放在唐若葵手心:“另外,去和徐萧萧说清楚。别躲在树底下自我感动,她快死了。”

  话音落下,段澜就打开门钻出去了。室外的音乐钻进屋里,吵得唐若葵两只耳朵嗡嗡叫,头皮发麻。他握着这只U盘呆立了一会儿才回神,揉了揉眉心站起来。抱着吉他挪到走廊里,他本以为段澜已经走远了,却惊讶地发现段澜居然还在。

  段澜不动声色地贴墙边走到阴影处,冲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过去。

  唐若葵过去,顺着段澜的目光一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段澜压低了声音问:“是聂倾罗吗?”

  是他。

  门口的灯光昏黄,酒吧内的霓虹、灯球闪烁得又快,因而聂倾罗脸上总是明暗不清。大部分时候,只隐约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寒光凛冽,微皱着眉环视全场时,如一匹蛰伏的、窥视的、即将捕猎的野狼。

  他没穿校服,披着一件黑色夹克外套,不起眼地就溜进来了。

  唐若葵下意识地想上前走,拍拍聂倾罗,问他怎么好些天没来上学,却一把被段澜拉住了。

  段澜拽住他的胳膊:“别动。”

  “怎么?”

  段澜只把他拉在身后。

  聂倾罗的目光直直刺向人群深处,段澜顺着看去,是一帮看着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这帮年轻人大多叼着烟,即使被酒保提醒,也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他们围成一团,闹了一会儿之后,找了正中一座吧台坐下了。不久,就送来几分深水炸弹。

  聂倾罗在靠后右侧吧台找了一个位子,一边盯着,一边把手伸进包里。他漫不经心似的在包里摸了一会儿,片刻后,一道寒光闪过。

  一把锋利的小刀。

  段澜把手机掏出来一看:约莫是十一点半。他示意唐若葵凑过来,低声道:“报警。”唐若葵还一脸茫然:“什么报警?”段澜摇摇头:“你知道电闸在哪儿吗?”

  “后面有个小门。”

  “如果我劝不住聂倾罗,你看着,到后面去,把电闸拉了。”

  他拍拍唐若葵的肩膀,转头朝聂倾罗去了。

  他大抵能猜到这帮人是做什么的。他尤记得在医院里,聂倾罗如无助的幼童一般,将脸贴在冰冷的监护室玻璃窗上。一片血色的床单,和逐渐远去的手术床。

  他是一个复仇者。

  聂倾罗本坐在椅子上,忽然,有人站到他身边,一片阴影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抬头见是段澜,竟不觉得意外。

  聂倾罗别开眼神:“你来这儿做什么?”

  段澜动也不动:“别冲动。”

  聂倾罗抬眼上下打量他,但他一点不意外段澜知道些什么,只皱了眉说:“别烦我。”

  段澜凝视他。

  灯光下,聂倾罗紧皱眉头的面容模糊不清。他不断转动着那把小刀。小刀听话地在他指尖打转,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段澜的视线越过聂倾罗的肩膀,径直射向唐若葵。

  他对唐若葵使了个眼色,唐若葵心领神会,匆匆沿着走廊朝后门电闸飞奔去。

  正此时,这帮混混们忽地爆发出剧烈的笑声、起哄声。几个漂亮的陪酒姑娘如小蛇一样扭动着腰肢。其中一人站起,一把抢过一杯酒,伏特加滚烫地滑过喉结……六七个人都站起来,戴上帽子或者手套,眼看着是要离开。

  聂倾罗也站起来了,低着头不耐烦地喝道:“让开。”

  段澜不说话,聂倾罗又冷声说:“别让我冷静——我不可能冷静。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爸。”话音方落,他猛地抬眼,转刀的动作一滞,紧接着,一把将小刀横在手里,推开段澜。

  段澜亦眼疾手快,伸腿绊倒聂倾罗。聂倾罗重心不平衡,向前一倾,抓着段澜肩膀,两人跌倒在地上,发出巨大声响,引得周围人频频回头。混乱中,段澜一把格开他的小臂,反手扣住聂倾罗的手,借力使小刀飞了出去。这样的动静已经引得混混们注意,其中一个眯眼看了一会儿,隐约似是认出了聂倾罗,正和同伴说着什么。

  聂倾罗急中生智,挣脱开段澜,路过面前吧台时一把抄起一只大半空的玻璃酒瓶。他如一只野狼,利落地翻身越过沙发,向几人疾冲而去,后高举起手中的酒瓶——

  玻璃瓶被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映着,流转冰冷、残酷的颜色。

  混混们也不示弱,撸了袖子就迎上聂倾罗——

  “啪”的一声。

  眼瞧双方就要打上照面的这一刻。

  灯忽然灭了。音乐、闪灯,一切戛然而止。

  电闸被人拉下,就好像文明被人夺走,这里恢复了原始本能的混乱。

  尖叫、嘈杂、推搡和争执中,啤酒瓶当面砸下。

  发出清脆的、残酷的巨响。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