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53章 癌症

  三院门口两盏路灯下都聚着一些飞蛾。

  灯下一团暖黄色的光, 来往走过的路人,身影都被拉得长而颤动。就在这些恍惚的人影、昏黄灯光之中,李见珩靠在路边, 靠在灯杆上。灯光映照,使他的脸庞显得消瘦、羸弱, 眼窝深陷, 神色不清。

  半晌,似是叹气一般, 一团烟雾弥漫,烟头火光若隐若现。

  此时段澜还站在马路对岸,人行灯绿了,但心头一动, 他甚至一时不敢走到李见珩身边去。人潮涌动,来去如游鱼, 李见珩却似坚硬的海底巨石一样,孤独而倔强地立在那里。

  他朝李见珩走去……他拥抱他孤独的少年。

  姥姥的手那么苍老。

  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老人家的手。松弛的皮肤, 突显的青绿色的血管,膨大的手指骨节, 还有深浅不一、大小不一的老年斑, 错落在黯淡无光的掌背上……一根又长又粗的针刺进血管,深红色的血液沿着管道汩汩地流淌……

  原来就是这双手曾经温柔而亲昵地拍他和李见珩的脑袋, 就是这双手灵巧地翻动擀面杖、面皮, 就是它捏出一只又一只饱满水润的大肚水饺……现在这双手的主人病倒了。

  姥姥刚从手术室里出来, 还沉沉地昏迷着。被子蓬松柔软, 盖在她的身上。

  段澜忽然想, 如果当年……如果他的亲人, 如果那个一手养大他的老人家……如果段澜来得及回到水乡, 回到家里,多看她一眼,她是不是也这样,油尽灯枯、垂垂老矣地躺在病床上。各种各样精密的医疗仪器插进她的身体,红的、白的、深黄色的液体或流进,或流出,监测屏幕上量化着她的生命指标,脆弱地颤动,随时准备归于平静……

  如果他来得及见到奶奶,她是不是也像这样,一片落叶一样,等待着见谁最后一眼。

  老天爷总是捉弄人,他曾经没能做到的事情是一种遗憾,如今做到了,又是另一种不可承受的痛苦。

  他守在姥姥床边,出神地愣了一会儿,才被身后医生与李见珩交谈的声音惊醒。他隐约听见医生这样说:“……以前有吐血的情况吗?不清楚啊……病人应该身体很早就出现预兆了,可能是剧烈的胃疼或者吐血,没有引起重视,发展到现在,已经是中晚期。”

  “……中晚期。”李见珩的声音很轻。“那……还能手术吗?”

  “这个,要再看她的情况。目前来看,也许可以,但如果恶化速度太快的话……癌细胞彻底转移,那其实也意义不大了。”

  几人又低声交谈片刻,医生等人便出去了。

  李见珩站在门缝角落,呆立了一会儿,也走到门外。他没有关紧门,留下一条缝,因此他压低声音打电话,段澜也听得清:

  “喂……二姑?是我,见珩,我……”

  “五千,对对……等我有余钱了,我马上还,我给您写欠条。”



  “哎,华哥,对,是我……家里人有点事……”

  他渐渐走远了。

  走廊的灯是惨白的,段澜想,他一定蹲在那里,影子像巨兽一样匍匐……巨兽承担不起这样的突如其来的袭击。

  这时,余光里,姥姥的手指忽然抖了抖。

  紧接着,她动了动手臂。眼睫微微一颤,眼皮缓缓张开了。她老了,连眼白都浑浊不清,除却血丝,还有不明的黑褐色斑点。

  姥姥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转过头,眯着眼睛,看见段澜,艰难地想对他笑一笑。

  她伸手,拍了拍段澜的手,轻声说:“见珩呢?”她的声音沙哑。

  段澜赶紧摁了墙上的呼叫铃,扶住姥姥的手臂和身体,安抚着道:“见珩在外面呢……交钱,不碍事的,您好好休息。”

  医生、护士很快进来了。他们把老人围起来,查体询问、记录监测数据。段澜起身,给他们腾出地方,他这才发现,李见珩一个人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

  据李见珩说,是宋小渔先发现的。她把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打结时,忽地瞥见顶上的纸团里藏着一点血迹。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沾了番茄酱或是水果的汁水,可是等她凑近了,才看见那是血,一股血腥气。她质问姥姥,姥姥却不承认。拗不过,她只好按捺下心里的担心和疑问,到门店里帮忙。她正犹疑着要不要给李见珩打个电话说明白,忽地听见身后厨房里传来“砰”的一声响,紧接着,锅碗瓢盆都噼里啪啦、连滚带爬地砸到地上。

  她冲进厨房一看,姥姥已经昏倒在地上。

  她瞒着所有人,瞒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胃癌已经从最适宜治疗的前期发展到中后期,癌细胞隐隐有扩散的趋势。也许要切除胃——甚至也许是全胃切除。

  等医生护士都走了,李见珩还坐在门口。医院里不让抽烟,他就把头埋在手里,不停地揪扯自己的头发。他的神色很平静——人突遭巨变时,往往连哭都不会哭。

  段澜轻声问:“你要进去吗?”

  李见珩摇了摇头。

  似乎不进去——不听、不看、不承认,一切就还没发生。

  段澜坐到姥姥身边。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属于老人的、慈祥的笑容。嘴角微微地上扬,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两眼弯弯,看不见眼珠子。仿佛人到了这个年纪,都可以很淡然地面对甚至谈论自己的死亡,一点不畏惧那即将到来的永久的昏睡似的……她握住段澜的手:“上学去。”

  她说:“你们都上学去……我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她说睡一觉就会好……

  如果所有事都能睡一觉便得到好转,庙宇怎会香火长续、教堂怎会钟声长鸣?

  段澜陪着姥姥入睡,见她安眠,才蹑手蹑脚地将木椅收起来,将门掩实,到走廊上来。

  走廊里居然如此“热闹”。

  不分白天黑夜,医院住院楼总是这样“热闹”,四处都是等候着的家属。在他们的脸上往往看不见悲怆,只余憔悴、无奈。苍老的、贫穷的、艰苦的眼睛和皱纹。中年人居多,偶尔也有垂垂老矣的白发人。偶尔传来痛哭声,他们总是蜷缩着从长椅上醒来,面无表情地看一眼,相互交换一个眼神,又睡着了。

  他们手边放着各色各样的收据、药方、处方笺,以及不知从哪里收集来的三无广告,“欧美新药,有效针对靶向治疗,一年只需一瓶”。垃圾桶里堆满了吃剩的盒饭、泡面桶。急诊室门外,一名保安坐镇,东南西北都是崩溃颤抖的家属,而他面无表情。

  在这里,人间百态皆可一观。

  李见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目光渺远,不知看向何处。

  段澜坐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李见珩的手冰冷。夏日里竟夜寒彻骨。

  半晌,段澜轻声问:“姥姥叫你……姥姥问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李见珩笑了笑,反握住段澜的手。段澜瘦,手握在手里,硌得他心口疼。李见珩摇了摇头:“不回去了。”

  “隔壁水果店的杨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短工的,我准备明早去看看。”

  段澜第一次没有劝他。他凝望着走廊尽头:曾经,聂倾罗也站在这里,手里握着一张病危通知书。

  段澜问:“辛苦吗?”

  “没关系。”

  “要手术吗?”

  “要的,”李见珩重重点头,“一定要的……她一定要手术。”

  说着,他的声音逐渐颤抖。他抑制着自己,不愿意发出哭腔,把脸埋进掌心。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才把头抬起来。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神色也惨白。眼窝里还有一点疲惫的淤青。他对段澜强撑出一个笑容:“会好的……你先回去吧。”

  他自己都不相信。

  段澜想再陪陪他,就当是陪老人,李见珩拒绝了。他赶段澜走,他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段澜仿佛又一次看见他肩膀上的重担:那么大的一只竹筐里装满了石头。可现下,这竹筐里又多了一块——段澜多想把这块石头取出来,这样李见珩身上就会轻松些,但他又不敢……取出石头的那一天,意味着李见珩又失去了这世上一位他重要的亲人。

  他明明已经无可失去了。

  凌晨,段澜一个人回到房间里。

  屋里黑黢黢的,他点开灯,老拐走过来,趴在他的鞋上,轻轻地“喵”了一声。

  段澜一看,猫盆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

  他脱了鞋,坐在食盆边,给老拐倒满猫粮。老拐埋头猛吃,发出“吧嗒吧嗒”的啃咬、咀嚼的声音,他伸手替老拐顺毛:“对不起……把你忘了。”

  往常,老拐一定耀武扬威、顺着杆儿就向上爬,张牙舞爪地揪段澜的裤脚,要求他给自己开一盒猫罐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此,他甚至咬断过阳台的纱门。

  可今天,老拐就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不吵也不闹,安静地吃完了,蹲在一旁洗了会儿脸,看见自己的主人还呆坐在原地,就乖乖地走过来,用头蹭着段澜的手。

  它轻轻地“喵”一声。

  段澜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它的头。他说:“你真是……成精了。”

  老拐睁着圆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段澜。半晌,它伸出舌头,轻轻舔舐段澜的手背。好像这样笨拙的方式,就是一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表达喜爱、陪伴。

  李见珩不在,这个家里忽然好冷。段澜想,从前他没有注意到,原来阳台的风呼啦啦地刮进来,这么冷、这么干,吹得屋里的衣服、纱帘到处乱飘。

  从前没有人在,段澜努力地自己温暖自己。后来这儿有李见珩,他抱着李见珩取暖。再后来,这里有老拐,心灰意冷时,老拐努力摇晃它的尾巴,试图使他高兴。这一天,李见珩不在了,他浑身不舒服,可段澜忍不住悲观地想……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会怎么样?

  他们好像本来都不应该在。

  其实段澜也是只是要回到最开始,自己温暖自己的处境中去而已。

  可是,他已经获得过那些爱与陪伴了。

  人一旦获得过炽热的温暖……就再也没法孤独地回到寒风大雪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