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54章 典当

  段澜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

  忽地,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站起来,跑到自己房间里。

  他在床边站了片刻, 伸手从衣服里摸出那把小钥匙。钥匙一直用红绳拴着,被他戴在脖子上。时间久了, 钥匙被磨得水亮, 贴在他胸膛前,带着余温。

  他又从床底下翻出那只木箱。这只老木箱做工精致、结实可靠, 箱体上雕着一些花草人物,背后还誊写一串诗句。箱口上的小铜锁,亦散发着圆润、水亮的光。连刘瑶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这是段风弦离开前……这是他见到段风弦最后一面时,父亲亲手交给他的。

  那时的段风弦神色沉郁, 邋遢、不修边幅。

  他打开木箱,上面隔着熟悉的银行卡、存折, 家里的老物件。凑近了,仿佛还能闻到檀木香和一丝霉味。但是他慢慢地把这些杂物都挪到一旁, 到底了,露出另一只古朴的木盒。

  这是一只黑色漆木盒, 抛光平滑、外形规整。盒前一面, 雕刻着一支金竹,仿若有风吹过, 正掉落两片竹叶。太久无人经手养护, 小扣锁有些锈蚀了。段澜小心地将它拨开, “咔哒”一声, 盒盖打开, 就像是重临一段岁月似的:

  木盒正中整齐摆放一快黑色绒布, 沾了一些灰与绒毛。绒布之上, 躺着两只金灿灿的窄口手镯。

  这是一对非常漂亮的金手镯。手镯外侧,盘着一条小龙,龙须外翻,近头眼处,镶嵌一只珍珠。“金龙戏珠”旁,雕琢两花一叶,叶脉如浪花翻卷连绵,延伸至龙尾。龙尾处,又镶一只小珠。叶下脉络上,开了一个小口,自小口处拴着另一只小圆环,接了一只铃铛。铃铛之上,还添了一颗玛瑙珠做装饰。

  精致至极,美艳至极。

  段澜伸手拨弄这只小铃铛,隔了十几年的岁月,这铃铛竟还能发出温柔的清鸣。

  他一下又想起多年前,这只金镯还在奶奶手上的样子。

  她走到哪都戴着,做粗话戴着,走针线戴着,只要听见“叮铃”、“叮铃”的声音,就知道段家奶奶来了。有时她坐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睡着了,风吹来,铃声也轻响,惊起檐上飞鸟。院落里,银杏叶呼啦啦全落了,秋日阳光和煦,满目流金。

  她那时会轻轻摸着段澜的脑袋,打一个胡噜,然后说:“以后澜澜到外地读书去,奶奶老了,去不了了……侬要是想奶奶,就摇一摇它,”她让段澜摸一摸金镯子上饱含岁月痕迹的磨痕,“摇一摇,铃儿一响,奶奶就到你身边去……”

  段澜轻轻摇了摇这对镯子。

  “叮铃”轻响。

  谁也没有来,谁也不会来。

  段澜垂下眼睛。他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把镯子好生放在绒布中,关上木盒,带着它出门。

  六月港城,日光融融。

  他坐上地铁,两次换乘后,在老城区跳下来。入目全是高矮的骑楼、有轨电车,牌坊和路边的老铺子。岭南春日很短,转瞬就有了夏天才该得见的潮湿、闷热。路上有老人只穿着一件汗衫、一件短裤,拖着一双大拖鞋,摇着蒲扇在街上走。

  他跟寻地图的指引,左拐右拐,拐进小岔路,在一座当铺前停下来。

  当铺门槛奇高,挂的牌匾也奇高。牌匾上行笔游龙有力,刻着几个大字:陈式典当行。

  他撩开帘子进去,门台也高。段澜伸长手,将两只镯子轻轻一放。

  台那侧就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借桌面上的镜子一照,段澜能瞧见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好些打量了一会儿。

  “五万。”

  “低了。”

  “你要多少?”

  “七万。”

  “太高了,小兄弟,你去街面上问问……”

  “就七万。”段澜敲了敲台面,半晌回道:“这是传家的信物……可是朋友重病,急需用钱。”

  许久,那边传来一声叹气,“行,七万。但是就三年,三年内不来赎……就归我们做主了。”

  段澜答应下来。

  手续很简单,只等了一会儿,手机上提示进账。他收好条据,走出当铺门。典当行里昏黑,只点着两盏并不明亮的日光灯。因而一下子走到阳光下,刺眼得叫段澜不得不伸手挡住双目。

  走了几步,街上又热闹起来。电铃声、吆喝声、岭南风物万象,热烈涌动,与江南水乡的平静典雅截然不同。

  他忍了许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留念。可是走到街口,他再也压抑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一定要回过头,多看一眼典当铺。

  铺子已大隐隐于矮楼之中。

  他忽然好像又听到奶奶的镯子轻轻一摇,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那声音逐渐远去了,就好像一段人生终于在此和你作出告别……终于再不可复返。

  他和马腾超、周蝉等人约在医院附近的糖水铺子里。

  这是一间老广式糖水茶铺,一进门,红豆、牛奶、银耳、木瓜的清香扑面而来。室内人多,高高矮矮围着老圆桌坐了不少人,头顶风扇吱呀转折,马少爷翘着脚坐在角落。

  周蝉带的现金,装在书包里背来的。“我自己存的,”他说,“我爸不知道。所以没关系。”

  聂倾罗推来一沓红钞票:“以前的压岁钱,从橱柜里取的。我爸知道了也没关系。”

  马腾超总经手这些东西,只一眼,就大概知道周蝉那一捆约莫有两万,聂倾罗手上这一沓也就八千——对于一个压岁钱常年只有几十几百的南方人来说,能攒到这么多也实属不易。

  他从口袋里摸出信封,信封里放着一张银行卡。

  马腾超说:“十万。我所有了,我还预先跟我爸要了点。”

  说罢,三人看向段澜。段澜摊开手:“八万。差不多了吧。”

  “你哪来这么多钱?”马腾超皱眉。他知道段澜家富裕,但没有富裕到像他一样,可以动辄让一个孩子轻易掏出大几万存款借人。

  段澜垂下眼睛:“凑了凑就这么多了。”

  马腾超多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便将钱都拢在一起:“存到一张卡里吧……手术可能就要六七万,以前我大爷做过胃癌手术,再加上后期重症监护、恢复……这些可能都不够。”

  “那我会再想办法的。”段澜说,“李见珩手里应该也能筹到一些。”

  “你去吗?”周蝉抬眼问,他是指把这笔借款交给李见珩。

  “你去吧。”马腾超说,“你给,他还能收。”

  马腾超陪着他到附近银行人工柜台将钱存好,零零整整,一共二十万不到。

  在路口拐角,马腾超回留学机构,段澜到医院。马腾超问:“你和我说实话……你哪来那么多钱?”

  “当了点东西,”段澜低头盯着自己鞋面,那儿蹭上了一点软泥,“没事儿……过两天我就找我妈赎回来了。”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吧?段老师,要不……”

  “没事。”段澜对他笑笑,打断他:“没事的。先紧着李见珩的事用吧。”

  李见珩忙得直打转。自那天起,他再也没去过学校,却勒令宋小渔去上学。宋小渔不同意,说要替他分担一点,为此,两兄妹在医院门口大吵一架。他们之前从没闹得那么凶,引得路过的人都纷纷回看。

  最后是宋小渔败下阵来,红着眼睛背上书包跑了。

  白天病房里有护士,李见珩不放心,又雇了一个护理。店里不能停业太久,这是一家的生活来源,因而李见珩又撑着开了张。往常都是姥姥一人主持,现在李见珩接手了,才知道做生意多少弯弯绕绕。

  起早贪黑、三餐不定时,这都是其次的,一天到晚,还要受不少顾客撒的气。比如有人要对着账单一条一条检索,强词夺理要求退掉他们吃剩或是吃不完的菜;有人非说饭菜里吃出了苍蝇或是钢丝球,指着紫菜花说是塑料皮;有人为了抹零当场撒泼,不节约那几块钱就要闹到公安局去;有人带着医院证明到店里来闹,说是吃了你家的东西才会拉肚子腹泻……

  李见珩心力交瘁。

  他觉得自己像一头畜生,被锁在水池边洗菜、择菜、切菜,偶尔被放到餐馆里端菜上菜,还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见状不对,不分黑白,率先道歉就是。

  他的下巴上冒出胡茬,可他已经没有心思打理了。只有在进姥姥的病房前,他会到医院的卫生间里,用冰水恶狠狠地洗几把脸。让冰水把他的脸颊冻红了,因而就看不出脸上的苍白和眼下的乌青,就可以憋出一个笑容,拎着饭盒汤碗到姥姥床边去。

  姥姥被他的动静吵醒了,眯着眼回过头,对李见珩笑笑:“怎么这么早?”

  李见珩从来不说实话:“下课早。”

  姥姥看着他坐到自己身边,伸过手,拍拍李见珩的手腕:“瘦了。”

  李见珩低着头:“哪有?我们学校土豆烧肉可好吃了,我还胖了两斤。”

  姥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把头扭回去。

  窗外正是一轮夕阳缓缓落下。它奔跑着,朝山的那头飞去。夕阳余晖由窗口入射,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勾勒她脸上一圈绒毛。姥姥看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没去上学,对不对?”

  李见珩手里正开着饭盒,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没有回答,只说:“今天炒了豆角,比较烂糊,你可以多吃一点。”

  姥姥叹了口气。

  她慢慢地让李见珩喂她吃完了,见李见珩要走,才说:“我让你舅舅过来吧。你回去上学。”

  李见珩装聋作哑,姥姥又说:“你听见没有?”

  “没有,您说什么?”李见珩把饭盒一收,沉着脸准备离开病房。

  “李见珩!你这孩子……”

  李见珩猛地打断她:“您叫他回来干什么?家里太姥不还得有人照顾?那我舅妈的……”

  “你还管人家?你去照照镜子。”姥姥亦抬高音调,“你知道你现在看着多吓人?”

  “我没事儿,别跟我舅——”

  “什么你没事儿!”姥姥猛地回头,冲他大喊。

  段澜刚走到病房门口,就被这声控诉吓住了。他一时不敢推门进去,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

  “您跟我喊也没用,”李见珩说,“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以为姥姥心里舒服吗?你觉得我躺在这里,晚上睡得踏实吗?”

  “我去上学了,我坐在教室里,我心里就踏实吗?!”李见珩也抬高八个声调。

  眼瞧着两人就要吵起来了,段澜推门而入,说话声便戛然而止。

  一老一少,各自扭开头,谁也不看谁,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说话。

  也是——世上哪个人乐意把自己家里的烦心事摆给他人看呢?尤其是摆在近似亲友的段澜面前,只是给旁人徒增烦恼罢了。

  段澜也不提方才这场争吵,只装没听见:“姥姥。”

  姥姥哎了一声。

  段澜又笑笑:“我带了点东西看看您。”说罢,他将手里提的水果、补品、牛奶都放到桌上,并径直无视了姥姥嘴里“又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的叨叨。

  简单客套了几句,段澜就说要走了。

  走之前,他拽住李见珩的手腕,轻轻叹了口气:“走吗?我们到楼下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