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58章 终奏

  期末考前, 姜霖滔到班里来巡晚自习。

  姜霖滔总是保有一颗老师不该保有的好奇心,路过谁的座位,都要好奇地多看两眼。于是他惊奇地发现大家都没有学物理:“你们理综是不考物理吗?还是化学老师威胁你们考差了要写检讨?”底下传来一片笑声。

  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立即放松下来, 姜霖滔笑着说:“没关系,你们物理都很好, 仔细点就没事的。”说着, 就被几个学生缠住,到教室外面做答疑去了。

  以前, 杨秦总是给他们很大的压力:她来巡视时,嘴里念叨的往往是“这次考试很重要,大家都不要掉以轻心”、或者“这次考试排名直接和自招挂钩,你们自己心里要有点数”。于是往往事与愿违:她说得越多, 平均分就越惨,来上课时, 杨秦的脸色就越差。

  反倒是姜霖滔,什么也不说, 学生发挥的情况却能节节攀升。

  后来的那节物理选修实验课,硬生生被姜霖滔上成了美学通识课。

  一开始段澜还去, 后来姜霖滔对他眨眨眼:如果不想来, 我可以悄悄给你学分。

  匡曼倒是去得很积极,听说他们从中国古典文学聊到新浪潮电影……匡曼笑着说她学物理都多了些动力。

  这一次的复习比起期中考的前那次, 段澜应付得还要更游刃有余些。虽然刘瑶偶尔还在他耳边说些风凉话, 但段澜可以全当没听见。完成自己的复习计划之余, 他还经常被马腾超和匡曼逮着问这问那——大多数时候是一些数学题。

  匡曼确实不太“开窍”, 有些地方, 比如不等式的放缩或者导数的配凑, 她总是反应不过来。但多做几次、多错几次, 也就渐渐地熟悉了。马腾超则是完全地讨人厌,使得教授方法的人内心非常崩溃——段澜一度非常同情王浦生——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王老师到底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马腾超在同一个错误上不断摔跟头。

  这少爷就是记吃不记打的典型,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纠正了这一道错题,下一秒,立即在一模一样的易错点上完美掉坑。

  段澜差点放弃他:“你以后错一题就抄十遍题干吧,长长记性。”

  马腾超泪眼汪汪地抱着自己的大腿:“错了错了,下次一定不犯。”

  他总是诚恳认错,然后绝不悔改。

  周蝉去图书馆的次数减少了——因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带着书到聂倾罗家去。反正聂父常年不在家,这家里就他两个,怎么胡来都可以。有时段澜看见他在整理笔记,旁人过来一探望,惊呼出声:“周神,你为什么做这么基础的归纳整理?”这时段澜对上他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心里都一清二楚:还不是家里有个三中的笨蛋在拖后腿。

  段澜家的三中笨蛋最近要用功了很多。往常他总是没学一会儿就到客厅去找老拐玩——小混蛋把逗猫棒甩得震天响,老拐窜上跳下死活抓不到那根轻飘飘的羽毛,气得从喉咙里逼出“乌鲁乌鲁”的威胁声,然后跳上去狠狠咬了李见珩手腕一口。

  两枚小牙印就这样盖在了李见珩手上。

  李见珩委屈巴巴地伸着手向段澜告状:“老拐给我盖戳。”

  段澜没好气地抓过李见珩的手,用棉球沾了酒精给他消毒:“那你不是活该?”

  李见珩就故意“嘶嘶”地倒吸冷气喊疼,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盯着段澜等他心软。

  但现在任凭老拐挠门抓墙闹着要李见珩陪它玩,李见珩也不出来一下。反倒是段澜看不下去,敲他的门:“你让老拐进去……就在你床上躺一会儿。”

  李见珩大喊:“我掐着点做理综套卷呢!”

  段澜差点跑回屋里拉自己的窗帘,看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往常叫李见珩做一道物理或者化学题,那简直是要了李见珩的命,他总是嘟嘟囔囔,骂着导线为什么要放在磁体里,小球为什么要在半圆形木块里乱跑——二氧化硅遇水为什么不溶,碳酸根和碳酸氢根能不能别没完没了……如果小爷会化工流程,我李见珩还坐在这里上学?

  他歪理多,段澜说不过他。

  有时起夜,走到漆黑一片的走廊里,除了老拐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吓人,还看见李见珩门缝透着光。段澜轻轻一推,望见李见珩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手里仍握着一只铅笔,在草稿纸上打转。

  他脸下压着几张纸,段澜小心一抽,发现是李见珩的默写——字也是段澜敦促李见珩练的。在此之前,李见珩的狗爬式字体只能用不堪入目四个字来形容。李见珩把《琵琶行》整整齐齐默了三遍:他最怕考《琵琶行》,白居易之文采,妙语连珠,理解性默写,李见珩总能完美闪避正确答案。段澜教也教过,罚也罚过,最后率先放弃:“算了,如果真考了,这两分你不要了。”

  他一时失笑,将这三张草稿纸整整齐齐叠好,放进口袋里,又把李见珩摇醒,让他到床上去睡。李见珩迷迷糊糊的,把下巴往他肩上一戳:“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段澜才发觉他这么可爱。

  期末考那一天又是艳阳高照。但七月里的艳阳高照并不是那么讨人喜爱。太阳斜晒,即使开了空调,教室里不慎被分配到靠窗座位的学生也热得直冒汗。

  段澜做题做的很顺利,一道一道向下,几乎没有卡壳和空开的。语文阅读和令人纠结的病句辨析也胸有成竹。

  最后一门英语结束后,他收好教室里的杂物,拖着书箱回宿舍。走到家属楼拐角处,正看见李见珩穿着一件白色T恤,抱着老拐,像逗小孩儿似的,在花园里乱转着晒太阳。

  跑来一条浅棕褐色的泰迪,抖着浑身的卷毛,刚张口要冲老拐吠,老拐嗷一下蹦下来,冲着泰迪一挥爪子,撵得人家小狗满地乱跑,还得李见珩替它擦屁股道歉。

  李见珩逮回老拐,凶神恶煞地吓它:等下就不要你了!一回头,看见段澜站在路口,眯着眼睛对他笑。

  他沐浴阳光,一瞬间竟如同施舍信徒的神明……他向他唯一的信徒施舍过赏赐。

  一切课程结束,段澜到陶艺室里去,取了他的作品:一只兔子陶塑。他刚在快递点小山一样的快递堆里找到自己的快递,上楼拆出那只礼物盒,把陶塑好好地放进去、系上包装袋,李见珩的微信就来了:走,放假了,先出去玩!

  当然还拽上聂马唐等人。李见珩觉得他们十分碍事。

  年轻人一起去看了场电影。没什么意思的爆米花电影,但因为是和好朋友一起坐在电影院里,一切老套的笑点又变得有趣起来。

  等到吃过晚饭、走出商场,已是满天晚霞,远处天色深蓝,隐约还能看见一片星河灿烂。

  港城难得的晴朗天气。

  河畔一片绿地草坪,他们刚坐下,一只蓬松肥硕的英国古代牧羊犬就从身后跑了过去。徐萧萧爱狗心切,跟着这只庞然大物就跑了,唐若葵只得追上去。李见珩又躺下来,盯着头上的晚霞,闭上眼睛。

  他闭上眼睛,恰巧得了段澜的意——他偏过头,低下脸,凝望他的眉目、唇峰。他惊觉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竟得以在有生之年为所爱之人沉沦。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周蝉难得心情很好,因而就算揪着聂倾罗的衣服后领,也不欺负他——他抓着聂倾罗脑后微长的头发摆弄,卷来绕去,聂倾罗瞪了他一眼,敢怒而不敢言——周蝉说:“暑假去北京,你们想要点什么吗——”

  马腾超永远第一个跳出来:“啊?周老师去北京吸霾做什么?北京老没意思了,啥也没有,夜生活相当于不存在……”

  聂倾罗居然踹他一脚:“什么夜生活,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周蝉玩弄聂倾罗发梢的手指一顿,笑笑:“没有。去北大的夏令营。”

  李见珩发现段澜就跟一只小猫咪似的,心里总挂记着得不到的小鱼干,一听见“北大”两个字,耳朵立刻竖起来了:“你去什么营?”

  “文科的。”周蝉说。

  李见珩盯着段澜的背影:白色的T恤被汗打湿,隐约可见他的肩胛骨。瘦弱的蝴蝶翅膀。他听见段澜十分惊异地问:“你爸让步了?”

  “是啊。”周蝉说。

  “真好。”段澜仍是有些艳羡。正这么说着,手腕就被李见珩轻轻抓住了。李见珩并不看他:“两位老师一起考北大吧,”他说,“到时候找人也方便。”

  周蝉开他玩笑:“提前给你带点纪念品啊?下次来可就是北大学子了,多没意思。”

  “我也要!”马腾超叫唤着,“我也要!沾沾喜气,开开光!托福上九十!”

  聂倾罗又看他不顺眼:“我还没要呢,你在这儿吵吵什么。”

  马腾超不甘示弱:“你要那干什么?首先你得考上一本,其次再考虑清华北大的问题。”

  聂倾罗当即要和马腾超翻脸,被周蝉摁住:“坐着。”他说,“想要我给你带。”

  聂倾罗嘟嘟囔囔了一句:“谁想要?”

  可是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李见珩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这会儿才得意洋洋一般地睁眼:“啊。我倒是上一本了。”

  一开始,谁也没听见——周遭都是嬉闹的笑声,偶尔还夹杂一点金毛和萨摩耶的吵架声。李见珩发现没有人分给自己一点注意力,立刻不满起来,皱着眉头扯段澜的衣服:“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段澜来哄小孩:“你说什么?”

  李见珩扬起身,贴到段澜的耳边,笑眯眯地漫不经心般说:“我说,段老师调教有方——我上一本线了!”

  他贴得太近,段澜一低头,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正笑盈盈地凝望着自己。

  “好的呀。”他忍不住这样说,冒出一点乡音软语:“再努努力,下次上重本线。”

  李见珩说:“那太难了,不可能。”

  段澜才露出一点狡黠的恶劣:“听话,多做二十套理综卷就上去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车河流淌。草丛间蚊虫多了起来,他们不敢再坐在原地,见经常有人骑着共享单车沿河边飞驰,便纷纷也去给自己弄来一辆。

  少年嬉闹着与友伴远去,背影渐渐隐入夜色,仿若这样年轻的生命已追随着各自理想向深处走,不畏黑暗中任何阻挠,向远处、向光奔去。

  分别时,段澜才想起那只陶瓷兔子。

  他把这件手作的小礼物掏出来,如待真心一般捧到李见珩面前:“看。”

  段澜做的……略有一丝丑陋的小兔子。

  是一个垂耳兔,圆滚滚的,露出两颗门牙。尾巴捏的惟妙惟肖,毕竟这一部分是徐萧萧的手艺。

  兔子身体实在太难做,段澜后来想开了,给它穿上一件白大褂。

  于是此时这只穿着白大褂的傻兔子正顶着一颗大脑袋,咧着一张嘴对李见珩痴笑。

  “给我的?”李见珩问。

  “对呀。”段澜说,“你不是想做医生吗?”

  李见珩接过来,忽然觉得这傻兔子沉甸甸的,不经摔,应该藏进心头,用柔软的胸膛将它包裹起来、藏起来。他就笑着说:“好吧。”这是他十数年收到的最喜欢的礼物。他把兔子塞进自己的口袋,装模作样拍了拍:“是我的了。”

  “所以你决定要学医了吗?”

  “我觉得,大概率吧?”

  “很辛苦哦。”

  “可是有人需要。”李见珩说,“你觉得北大医还是清华医?”

  “又开始了,”段澜失笑,“二十套理综题刷完了吗,就开始考虑清华北大?先把生物考上八十行吗,遗传题就没上过五分。”

  李见珩瘪嘴:“我不会……段老师可以教我啊。”

  他们一路说笑着回到附中。李见珩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和老拐告别。

  段澜站在旁边看着他分拣那些习题和教材,一时间竟有一些不舍,觉得这个暑假太长了——哪怕只有十几天——长到他没法忍受这么久见不到李见珩,这么久的分别。

  但李见珩只是轻快地和他招招手:“那我走啦。”

  “看着点路……我真是服了你。”段澜把行李袋交到他手里。

  李见珩忽然回过头来,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什么话也没说,就只是抱了一下。

  段澜一愣:“干嘛?”

  “没什么,”李见珩冲他笑,“谢谢你。”

  段澜便会心一笑……这句话有些多余了。他们之间早就不需要道谢了。

  红灯变绿,李见珩甩着手跳下马路牙子。他又冲段澜招手,这回是真的招手分别:“我真走啦。”

  “快滚。”

  李见珩不和他计较,笑着说:“开学见。”

  可原来那个期末与后来的短暂的暑假,是他年少时最后的美好……

  可惜那时段澜并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之后转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