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59章 雏鸟

  那一年的暑假极炎热, 极潮湿。除却偶尔不得不拿快递、买教材,段澜几乎不怎么出门。

  高三要提前一个月开学,因而这个假期不过短短的十数天罢了。他很快地完成了繁重的课内作业, 并且提前开始了复习。他的抗抑郁类药物服用量维持在之前的水平,不多不少, 足够杜绝那些灰暗的想法对他进行骚扰。

  开学前的那个下午, 段澜一个人将大件小件的行李、书搬回宿舍。宿舍里一片漆黑,因为近小半个月无人居住, 段澜一进门,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他感觉整个房间里好像都浮着一层灰。

  打扫完卫生后,他才去接的老拐。老拐又胖了一圈——老拐嘴刁,他每次都把这小祖宗吃习惯的猫粮多买上几大包放在寄养的宠物医院, 护士们又被这成精的小猫咪哄得一愣一愣,因而每回老拐都会胖上三四斤, 之后又被段澜勒令减肥。

  此时老拐看见段澜,嘴里就开始叽里呱啦地嘟囔、喵喵乱叫。人还没走近, 它已经伸出爪子试图扒拉自己的主人,躲到久违的温暖的怀抱里去。

  带着老拐回到家后, 不知怎的, 段澜忽然觉得头晕。

  逐渐地,头晕就演变成头疼。头疼欲裂, 他只好吃了一些止痛药, 又难得地吃了七叶神安片, 希望很快可以睡着, 逃避这种疼痛。

  他确实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可同时, 也少见地做了一个梦。

  一个噩梦。

  他其实看不清梦里是什么——只记得仿佛有很多面很多面镜子。是碎裂的镜子, 这些残片浮动在他四周,环绕着、包围着,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镜子里倒映的无数个自己。他望见自己的眼睛——惊讶的、茫然的、呆滞的一只眼睛,似是因为被自己囚禁而感到惶恐。

  紧接着,传来破碎的声音。什么东西——像是高脚杯、像是什么珍贵的艺术品,从高处狠狠摔落,砸在地上,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最后,是他梦见自己在坠落。不知是从悬崖之上,还是高楼外,或许是从无尽的未知的宇宙星海之中,他朝某一处落去。不断地下落、不断地跌入黑暗,无法挣脱。直到这种失控感终于唤醒了大脑神经,让他猛地从这种噩梦中惊醒。

  段澜才气喘吁吁地坐起来了。

  他一手撩开被子,发现自己一头冷汗。

  这个梦似乎预示着什么。

  他收拾好学生证、暑假作业,带上一系列的开学报到必备的资料,下楼往教学区走。他走出家属楼的大堂,才发现室外的地面湿漉漉的,似乎是昨夜下过一场大雨。可他完全没有听见,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压抑的雨,才使他做了一场噩梦。

  他安慰自己,没什么,你只是做了一个梦。

  可老天爷似乎不这么想,一抬头,乌云密布,没有阳光。天昏沉沉的,云那么重、那么厚地压过来,空气湿度大,又叫人觉得好像喘不过来气一般。

  才走出几步路,到转角,段澜忽然踢到什么东西。

  柔软的、潮湿的、毛茸茸的……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鸟的尸体。

  还是一只雏鸟,小麻雀,才半个巴掌那么大,孱弱地躺在路边。它浑身还不厚的绒毛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覆盖着泥土、沙砾,在地上留下一点血迹。周遭树上偶尔还有麻雀叽喳的叫声,似乎是在为离世的幼鸟哀悼。段澜心里一动,鬼使神差一般,腾出手,将这只惨死的小麻雀挪到树下,用湿润的泥土将它埋起来。

  他做完这些不必要的事情后,抬手擦了擦鬓发边的汗珠。港城闷热,又要下雨,更加的使人不适。就在这时,天边恰巧响起一声惊雷。他心里忽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埋葬这只麻雀,就好像将某一个自己埋葬在这里似的,将某一段人生、理想都埋在这里。

  他起身,黑云压城,无一线天光。

  匆匆忙忙地上交暑假作业、学生证、新学期各色资料后,高三学生像牲口似的被赶到体育馆二楼,开毫无意义的高三动员大会——暨开学典礼。新调来的校长和大家所想象的都不一样——总以为他该是一个年迈、老态、须发花白的古板老头子,可是他其实方脸、戴着一副并不厚重的黑框眼镜、头发向后梳成水光顺滑的大背头,有腔有调、中气十足。

  不知为什么,段澜本能地不喜欢他。他怀念曾经那个看着瘦弱、儒雅,但是和蔼至极的老校长。学生们经常在路上遇到老校长,老校长会像你的亲爷爷一样,笑眯眯地问你课上的怎么样,饭堂好不好吃——要不要开一个小咖啡店,看你们总是很困的样子。

  段澜相信面相——面由心生,老祖宗诚不我欺的。

  这校长一上来就做了非常庄重的讲话。

  究其原因,可以掰扯到刚结束的高考。

  附中虽然被称为神学院,名声在外,省内甚至国内的人提到了,都要比一个大拇指,说这里的学生实在不错。但就像围城所说,外头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却想出去。曾经段澜也对这所学校充满仰慕,可是走到今天,甚至可以说一句“事到如今”,才知道这所神学院,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不说别的,它每年的高考重本率都在逐步下滑。从前几年不可理解的百分之九十九,到今日的百分之九十四——说起来,段澜甚至觉得,这学校本应当拥有百分之一百的重本率,毕竟在这个省份,重本线其实就是“高保线”,是真正的“一本线”,而所谓的虚假的一本线,其实算是二本学校的分数划分。

  要知道,在中考,附中可是从全市、全省顶尖的优生里选之再选、筛之再筛,以一骑绝尘、不可追逐的录取分数线,将最好的那一拨孩子“掐尖”留在自己学校。

  可是本校的教育水准、再加工率实在不可恭维,再加上学校内部领导部门断层、内斗严重,不同班级之间教育师资水平天差地别,整个附中头重脚轻、一团乱麻——若非竞赛班的天才们还算努力,能通过各式各样的方式挤进清华北大,使得录取数据维持在一个还算不错的数字上,否则,附中早已跌落神坛。

  就比如这一年的高考,罕见的,它的重本率终于被其它学校赶超,让出了第一的位置。

  新校长对此十分心痛,却不从学校本身找问题,而是不断地诘问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你们真的用功了吗?你们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和老师吗?高三了,你们真的做好准备、迎接马上就要到来的高考了吗?

  孩子们哪里经历过这样的话术,三两句,就被打蒙了。晕头转向的,真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当即痛下决心,要在未来的一年里努力学习,回报学校。

  段澜想——究竟是回报谁呢?难道有人爱你、投资你、陪伴你,是为了得到你所谓的回报吗?考上一所还不错的好大学……就可以称之为回报吗?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左耳进,右耳出,把这些话当耳旁风忘记了。

  回到教室里,教室居然一片沉默。要知道,方才开会前,这一方天地里还洋溢着重逢的喜悦——年轻的孩子们因为见到了朋友,眉飞色舞,连开学都不觉得气馁,搂搂抱抱成群结队地谈起自己假期的见闻。可好像是因为新校长这一番话似的,所有人的脸色凝重下来。

  段澜忽然觉得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他遇见李见珩之前,那样压抑的一个状态。那时他决意跳河,就是为了永远逃离这看似没有尽头的压迫、摧残、改变。

  他们像是一条鞭子,不断地抽打你,打击你的灵魂、打破你的心灵,把你的独立的人格尽数抹去,然后你就可以不加思考地、坦然地接受他们——社会、学校、父母——加诸于你的一切,像奴隶听从主人的命令,依照着做就可以得到平静。

  学生们各自忙碌着,忽然,身后的陈嘉绘站了起来。

  她像是犹豫了很久——因为收拾东西时,段澜余光总能瞟见她呆坐在座位上,玩弄一支笔,眼神灼灼地盯着江普。果然,陈嘉绘起身后,直愣愣地朝江普走去了。

  段澜大抵猜到她要问些什么。毕竟,班里没有几个人去了暑期营。这之中,唯一的女孩,就是这个把读书看得比天大的小姑娘江普。

  他有幸加了江普微信——因而在放假期间也看到了江普的朋友圈。

  说起来,这姑娘的朋友圈非常有意思。

  大多数时候,她的朋友圈以文字为主。这些文字又往往由十数个长句子组合而成——段澜试过,把这些句子打乱再排列组合,也完全不影响阅读。

  这些句子,每个句子必须超过三十个字,因而她熟练地在其中使用各种从句、成语以及生僻字来构成找不到本体的比喻句。同时,这些句子必须铿锵有力,所以她在句子中频繁引用名人名言——什么鲁迅余华钱钟书可不行,那太低级了,配得上被她引用的,必须得是西方人,必须得是足以载入人类文学史或是哲学史的大家——大小仲马、雨果、海明威或者亚伯拉罕、卢梭、康德、尼采、黑格尔。有时,连这些大家都撑不起场面,所以她还得使用多种语言:如果在段落中不出现超过10个字母的单词,比如“jurisprudence”、“underestimate”、“commercialization”,你都不配谈论昨天饭堂的炒米粉涨价五毛钱是否是合乎规定的商业行为。

  所以不出意料,从北大暑期营回来,江普也发了一条朋友圈。她难得为这条朋友圈配了图片,大概是因为北大的招牌实在太好看、太令人羡慕,每一张照片里都带着北大校徽,段澜那时想,能找到这些刁钻的角度也实属不易。

  江普用了大概一千个字概括她在这短短几天里的所见所闻,别的没什么,字里行间,已经自诩北大学子:比如她和同学A约好,明年七月一起在未名湖畔走一走,和同学B要一起考入光华学院,以及和同学C是至交,都觉得教授D非常可爱,以后一定要一起抢他的课。

  段澜闲极无聊,刷到了这条朋友圈,礼节性地点了个赞。但这样的内容落在陈嘉绘眼里,可就不是这个意思了——陈嘉绘酸得像打翻了醋瓶子,一开学就迫不及待地朝江普打听北大的事情。

  但是江普遮遮掩掩的:“啊,没什么,就讲一些拓展内容,然后大学内容什么的……没有什么题啊,考试确实是考了。……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寒假你自己去看嘛。应该能拿到降分吧……哎呀你去问别人吧,我不知道。”

  陈嘉绘再傻,也从她不耐烦和尴尬的神情里看出了赶客的意思。脸一阵红一阵白,一跺脚,朝周蝉和焦万里去了——焦万里去的是物理营。

  周蝉正收拾学生的资料、填报到校单。平时他算是整个年级里做事最有调理、效率最高的,但此时也忙得有点晕头转向。陈嘉绘其实有点怕他的——周蝉平日里看着温文儒雅、平静可亲,但真的一起待久了,才会觉得其实他浑身上下包着一层冰。她有点忐忑地和周蝉开了口,没想到周蝉竟忙中抽空,递给她一个U盘,解释说自己是破例去的文科营,但也有收集了一些数学题,你可以看看。

  陈嘉绘欢天喜地离开了。周蝉做完自己作为班长的工作,路过段澜桌边,放下一支笔。笔上有北大的校徽。他冲段澜轻轻一笑,没说话,只眨眨眼,段澜就知道是送礼物的意思。

  “谢谢。”他说。他伸手拿起那支笔,端详片刻,放进笔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