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瑶的眼神很凌厉。
她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目光:那目光近乎刻薄的在李见珩身上左右一晃。
毕竟李见珩并未穿着附中的校服, 年轻,手里又拎着包,姿势那么随意、那么亲密, 以刘瑶多年阅人经历,只这一照面, 两人之间关系交往来去, 她都能猜得七七八八。
当然,那时她没往更深的层面上想。
她只是冷淡地收回了这一眼, 直直地盯着段澜:“他是谁?”
声音看似平静,但其下暗流涌动。
“一个朋友。来拿东西。”段澜只微怔一瞬,便回过神来——每逢这个时候他脑子总是转的很快的——别开刘瑶的眼神说:“这是……我妈。你先走吧。”
他把头偏向李见珩。
刘瑶是不饶人的,她轻轻地说:“朋友?”
仿佛能看见她不屑的、上挑的眉峰。
段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没看刘瑶, 而是低着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李见珩胸前T恤上一点水笔的痕迹——应该是他自己转笔时手一滑, 笔掉了,画到了衣服上。
李见珩垂在裤边的手动了动, 只是指尖微微一颤,但不知怎的, 段澜看出了李见珩的意思:他想抬起手来, 像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说没事。
仅这一个细节, 仅这一瞬间, 段澜原本还有些惶然无措的心就宁静下来。
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又说了一遍:“你先走吧。”
若非这一眼太坚定, 李见珩都不敢走。
李见珩假装不认识刘瑶, 煞有其事地说了句“阿姨好”, 可刘瑶压根没搭理。
他本想留下, 可见到段澜这一眼,就知道他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和把握,犹疑片刻,就决定听从段澜的吩咐径直离开。
但刘瑶堵住了门口:
那门洞本来就窄,就算她瘦得跟一张纸片一般,走道也无法再容第二人通过。她听见了这些对话,但依旧没有要挪开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真丝衬衫泛着柔软的光泽。
意思很明确了。
段澜眼神微动,半晌,打破这平静:“让他走。”
刘瑶盯着他,动也不动。
“妈。”段澜抬眼。
“这是我家。有不认识的人闯进来,我不报警,还让他走?”刘瑶说。
不知怎的,段澜忽然想笑。
他的母亲总是这样……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平等的交流与对话。
于是他真的笑出声了,然后弯下腰来,抱起老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起老拐,但是他就是这样下意识地做了——老拐乖顺的窝在他怀里,让他一下下轻轻顺着毛。
段澜抱着老拐,顿了片刻,伸出手,搭在刘瑶肩头外侧。
然后平静而坚定地推开了她。
刘瑶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孩子没有恳求、没有辩解,只是如此明目张胆地反抗她。
李见珩迟疑片刻,从这一条缝里溜了出去。
段澜看着他转入电梯间,听见电梯关门的声音,然后才回身朝屋里走。
他没有和刘瑶说一句话。
一转身,好巧不巧,客厅里音箱上有一副小镜子,正对着大门。因而虽然他不愿意看刘瑶,但刘瑶的脸还是出现在他眼前:
她还站在原地没动,眼神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抬起手,手搭在肩头。那儿刚被段澜碰过,有几道细微的褶皱。
她一遍又一遍地抚平这些褶皱,仿佛能消去刚刚那“被推开”的记忆一般。
她的神色非常难看。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为了一个“外人”,当场打了自己的脸。
于是等她反应过来,她甚至没有关门,只是踩着她的高跟鞋,“咚咚”,又稳健又快地向前走了两步。
“段澜。”她终于舍得把眼神从肩膀上挪开,“我对你太失望了。”
段澜以为自己早已被她锻炼得刀枪不入,但刘瑶总能找到新的方式狠狠刺痛他。
他抚摸老拐的动作一滞:老拐或许心下也知道不妙,下意识想往阳台跑,把自己藏起来。但段澜揪住了它。这时老拐再乱跑,显然只会让情况更糟糕。
刘瑶的指责、老拐的挣扎,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
一瞬间,一种阴郁的暴躁、不怀好意涌上心头。
情绪在试图控制它。
“是吗?”段澜想要从这种状态中挣脱出来,伸手揉自己紧蹙的眉心,但是他失败了。
他近乎阴阳怪气地说:“我做错什么了吗?”
刘瑶深吸一口气。
“你觉得自己没错?他是谁——你竟然让一个陌生人到家里来?他之前住在这里吗?段澜,这么大的事——”
“不是陌生人。”段澜打断她:“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们是朋友。”
“朋友?你哪里有这样的朋友?哪认识的朋友?你现在胆子真的是大了,什么事——”
“我有什么朋友——你都不知道。”段澜忽然回过头来。
刘瑶惊觉他脸上竟含淡淡的笑意,一瞬间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讽刺——“这么大的事,这么多天,你不也一点不知道吗?”段澜神色冷淡地开口。
刘瑶一下被他噎住了。
其实这孩子跟她一模一样,伶牙俐齿,十分讨厌。
她的儿子也像她一样,非常擅长刺痛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就算再傻的笨蛋,也听出段澜的弦外之音:你还不如他……你在我生命里出现的频率、在我生命里的重要程度,甚至还不如他。不如你说的一个陌生人。
刘瑶把话题扯开:“我给你钥匙,不是让你把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我给你租这个房子,是为了方便你学习!”刘瑶说,“你妈忙,没工夫看你,也相信你,结果你呢?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每句话都听得人厌烦。
如果冷静下来想……或许,也许,一定程度上刘瑶占理。毕竟没错,租这房子的钱是她给的,按理说,什么都得向刘瑶报备。可报备了,刘瑶会答应吗?刘瑶知道……哪怕一点……知道一点他的事情吗?知道如果没有李见珩,他早就孤零零地死在这里……像他向往的自由理想一样死在这里吗?
“他不会再来了。我已经让他走了。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拿,我也没事。所以你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段澜还是克制住了那一点莫名的暴躁的情绪,回过头去。他决定向往常一样后退一步,把话语权留给刘瑶。
可刘瑶要的不是服软:“他到底是谁?”
“……三中的一个朋友。”
“三中?”她的音调陡然提高了,像是气极反笑一般,“段澜,你都堕落到和三中的人打交道了?”
段澜没吱声:堕落就堕落吧。随她怎么说。
但刘瑶接下来的话让他非常不舒服:“你知道三中学生都是什么样的人吗?啊?打架斗殴哪一次少了他们你没见过吗?附中的学生不够你交朋友吗,你跑去和那帮小混混玩,段澜,你是不是疯了?”
她一抱手臂,咄咄逼人、反唇相讥:“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成绩下滑得那么厉害,都和他们鬼混去了吧?那你的心思能在学习上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是吼。老拐在段澜怀里,犹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他们没人管,混完高中了爱去哪打工去哪打工,找不到工作就当无业游民,实在不行回家啃老,你是看你妈钱赚得太多——也想这样吗?”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段澜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猛地回过头来。
“你还会顶嘴了——”刘瑶冷笑一声,“啪”地把包砸在餐桌上。
她原本还要继续说点什么,但段澜冷声打断他:
“对,我就是顶嘴了,怎么了,不可以吗?只有你说、我听的份吗?”他一字一句,这样和刘瑶呛声。“你根本不认识他,你根本不知道……你看不起的那些人在他们自己的生活里是怎样的挣扎的。”
他此时的神情和平时任何一种神情都不一样:他从前习惯沉默着、面无表情地听从刘瑶的指挥,但他此时的表情并非刘瑶所熟悉的那一种“无动于衷”。
这是刘瑶不认识的段澜。
老拐通灵,像是感受到了段澜周遭气场的变化:那微妙的、不知名的、黑暗的情绪终于突破段澜的克制,彻底弥散开。
它如一团黑云、黑雾,压迫在段澜头上、身上。他的主人显得阴气沉沉。
这样压抑的气场让老拐非常不适,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所措,终于“喵”地一声叫了出来。
于是听见段澜说:“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理所应当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调查——就自顾自下你的论断?”他说,“你见过他吗、你认识他吗,你知道他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的存在吗?你知道我在学校没有朋友、你知道我在这一个人待着多难过吗?你知道吗?”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语言也近乎崩溃。
可刘瑶只是说:“为什么别人都过得开心,为什么别人都能交到朋友,为什么你不行?段澜,你扪心自问,你认真去做了吗?你有花心思在他们身上吗?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高二高三的成绩非常重要,很多自招、面试,都是要看你的排名的,你连排名都挤不到前面去,你还拿什么和人家争?你……”
段澜就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原来他说的很多话,刘瑶都是有选择地听的。
她把她想听的捕捉到了,不想听的,就全当段澜完全没说过。没听见,就是没发生。没看见,就是没有事情。他忽然明白了,原来就这么简单,可笑他竟一直不懂。
他彻底被那黑色的情绪控制了,一时间,浑身冰冷。
他弯起嘴角,放老拐下去。他看着老拐落到地上,下意识先往走廊里冲——他想要躲到阳台去,可是似乎顾忌着段澜,一甩尾巴,又跑了回来,在段澜身边绕了一圈,蹭到段澜脚边,犹豫片刻回过头,大声地示威般冲着刘瑶“喵”了一声。
段澜忽然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老拐的头。
刘瑶本还在念叨,可她那机关枪般的语言输出,不知是被这一声“喵”打断,还是被段澜忽如其来的动作打断……还是她也感受到了段澜身上诡秘的变化。她一下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深吸一口气,却说不出话。
于是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就听见段澜轻轻地问:“你……那天,是故意骗我的吗?”
刘瑶不耐烦地说:“我骗你什么?”
段澜笑着说:“你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说你要出差,最近不会回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吗?我突然想明白了。”
刘瑶一时语塞,顿了半晌:“澜澜……”
“是这样吗?”他抬起眼睛问。
月光从窗外斜照入户,落在他的眼睛上。只照亮了他的一只眼睛。他原本柔和、清秀的眉目、轮廓也被光影勾勒得那么分明、凛冽。
刘瑶不敢说话,只看着他那只漂亮的,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垂下眼:“我知道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
段澜说:“刘瑶,我很累。如果没事的话,你就走吧。”
“你叫我什么?”
段澜缓缓站起身:“那行。我走。”
他目视前方,全若刘瑶不存在,拿起手机,侧身,从刘瑶身边挤过去。
擦肩而过时,他闻到刘瑶身上浓烈的香水味道。
他早该知道,从过去的某一刻起,他就不应该再期待重新闻到小时候她身上那清冽曼妙的桂花香。
刘瑶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听见了,却无法做出反应。
他走到电梯口,摁下电梯。可电梯不懂事,一直在三四层徘徊。
于是他只好又折回来——无视刘瑶的目光,路过她,走到楼梯间,准备爬楼梯走下二十一层。
可是“吱呀”一声,刚推开门,他就后悔了。
烟雾缭绕,转角处,李见珩靠着楼梯扶手,正闭眼抽着一根烟。
包就倒在他脚边,像被主人随手丢弃一般落在地上。
他听见响动,抬眼,看见段澜,下意识掐灭烟。
那些话他一定都听见了——刘瑶没关门,楼梯间的防火逃生门隔音效果也非常差,再加上刘瑶的声音那么大、那么尖锐……他一定都听见了。但他就好像没听见似的,立即向上走几个台阶,伸手,好像要把段澜拉进他的怀里:“段澜……”
段澜却向后退了一步。
他忽然觉得头疼欲裂。
面对刘瑶、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时,他都还觉得没什么,都受住了。可是等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离开了,走到李见珩面前,他才忽然觉得累。他觉得心力交瘁。他忽然那么烦躁——那么暴躁、那么反感周围的一切,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推开窗户猛地跳下去——他不希望这一瞬任何人来触碰他,触碰他私密的情感领域,所以他向后退了一步。
“你都听见了。”他皱着眉,半晌这样说:“她不是那个意思。”他低头不看李见珩,一边揉着眉心,一边这样解释。
“我……”李见珩顿了顿,“没关系,我不在意。”
段澜叹了口气。他忽然蹲下来,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再也站不住,只好蹲下来。原本揉捏眉心的那只手向上游走,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他说:“对不起,”他说:“你走吧。”
“段澜……”
“你走吧,”段澜没有抬头:“我好累。我真的……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求你了,李见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