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63章 撞破

  段澜离开办公室的时候, 正看见陈嘉绘和庄妍在门口探头探脑,纠结着要不要去找潘云燕。他路过时瞥了一眼他们手里的纸——是个人总结。

  潘云燕要求写的,希望大家把自己的物理学习情况写下来交给她, 有需要的,单独找她面谈, 她会根据个人进度不同给出建议。从这个角度来看, 她确实如姜霖滔所说,是个非常负责的物理老师。

  他走进走廊, 正撞见周蝉从楼下回来。

  “你去哪了?”他笑着问。

  “到操场走一走。”周蝉说。

  他没有细说,但段澜猜他在操场见了什么人——或许是聂倾罗——反正周神难得心情很好,嘴边都有淡淡的笑意。

  周蝉看了一眼他来时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物理笔记本:“找潘云燕去了?”说这话时, 他有些夸张地皱起眉,脸上写满了“不会吧段澜”这五个字。

  段澜失笑:“当然不是。我疯了, 我找她?问的姜霖滔。”

  他们并肩往教室走——升入高三,换了楼层, 教室离办公室有一段距离。

  “但是,去的人还挺多的, ”段澜说, “真奇怪,他们明明都不喜欢她。明明被她说的一文不值, 却上赶着要找她证明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她的肯定呢?”他说, “就好像, 明明也许她说的不对, 也许她强词夺理、小题大做, 但没有人出来反对, 没有人说什么。”

  周蝉似乎看了他一眼:“你第一天来附中吗?”言外之意, 你第一天知道附中的学生就这尿性吗?

  但他还是停顿片刻,认真回答段澜说:“你知道斯德哥尔摩吧。”

  “啊?”段澜一愣,一时没跟上他的思绪。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周蝉要说什么:“我知道。”

  周蝉说:“小时候,我爸就经常贬低我。我小学在一个重点小学,那个时候还分重点,我爸妈费尽心思花钱送我进去的。我跟不上,一开始经常考倒数,我爸就打我。后来我加倍地学,每门课都在前五——那些什么科学、计算机、体育也不放过——我以为我爸应该夸我了,但是他没有。再后来,每门课都是第一,有时不仅仅是第一,还会和第二名差很多,甚至再后来参加了竞赛,什么华罗庚什么小英赛之类的……但他从来不满意。”

  周蝉说:“他总是能挑出新的不满来贬低我、指责我。他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你做得还不够好……我那个时候年纪小,我很相信他的话,我拼尽全力希望做到更好,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满意……只要说一句‘还不错’就可以了。”周蝉笑笑,“但是他没有。后来我忽然意识到……他是不会满意的。”

  “这是他的手段,一以贯之的‘打击式教育’的目的。我的生命里只有他,不得到他的认可……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控制你的思想,扭曲你的意志,操纵你的人生,如果你不服,他可以继续打击你、羞辱你,让你不得不按照他的心愿走下去……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非要说的话,就是脱离那个环境,”周蝉微蹙的眉头这时才舒展:“你需要有人闯入你的生活改变这种被支配的状态。——为什么要向他证明什么呢?为什么要让潘云燕欣赏你呢?”

  周蝉说:“你喜欢目前的自己……就足够了。”

  这时,他从这种严肃的思辨状态中脱离出来,如往常一般狡黠地对段澜眨眨眼:“你应该已经遇到这个闯入的人了吧?”

  他和李见珩约在十点,段澜刚下楼,就在楼梯角遇见他。

  天色极黑,只有架空层的惨白灯光亮着,照在李见珩脸上。李见珩正蹲在角落,逗着一只黑猫。这是附中一只难得没有被教导主任以“危害学生安全”名义送走的流浪猫。它每天早上都在这个楼梯口蹲坐,目送着学生们上楼,例行检查结束,才迈着悠哉的步子到二楼去找保洁阿姨要一点水和食物。

  此时它正用尾巴缠着李见珩。

  真奇怪,段澜想,李见珩和他都是吸猫狗的体质,平时走在街上,有主的没主的小动物都喜欢往他们脚边蹭。可是它们对段澜的喜欢,就只是像朋友一般的喜欢。但面对李见珩,它们总喜欢躺倒在他脚边,一翻,露出柔软的白肚皮,撒娇一样求他的爱抚。

  就像是……他天生要做这帮小家伙们的主人。

  动物有灵性,比人类更知道谁的怀里安全可靠,知道谁会赏罚分明地施与疼爱……

  谁会不羡慕李见珩怀里的一只猫呢,段澜脑海里一瞬间竟有这样的想法。

  他走过去,李见珩就起身。

  黑猫很聪明,回头看了一眼段澜,知道接下来的时间不属于自己,摇着尾巴走远了。段澜看了看猫,又看了看李见珩:“你怎么进来了?”

  “不然站外面喂蚊子吗?”见段澜手上书多,他下意识要帮段澜分担一些:“怎么这么多书?”

  “这不新开学吗,很多题集都陆陆续续发的。”

  李见珩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别那么拼……早点睡觉。按时吃药。”

  “知道了。”段澜失笑。

  ——李见珩一天到晚又当爹又当妈,这人到底知不知道累?

  他带李见珩回到家中。

  打开灯,老拐不屑地睁开了眼睛:看见是多日未见的李见珩,面上的不屑只维持了半分钟,就贱兮兮地从猫爬架上跳下来,走到李见珩身边闻闻嗅嗅。蹭了一会儿,发现有不认识的小猫咪的气息,先是一怔,然后无能狂怒,“喵”地就扒着李见珩的裤脚作势要挠他。

  李见珩一手拎着自己的书包,一手拎着老拐的脖子把它提溜起来:“胆子肥的——呦,重了这么多。我不盯着,你主人给你喂什么好吃的了?”

  段澜走到原本李见珩的房间里,把房间的灯再打开,闻言回道:“它最近有点闹肠胃炎,其实还瘦了一点。我正说周末带它去医院看看,昨天吐得好严重。”

  李见珩这才把老拐放下来,抱在怀里顺毛:“行吧,是个病号,不欺负你。”他没进屋里收拾东西,反倒径直向厨房去了。段澜出来一看,他正从书包里掏出几瓶果蔬汁——橙红色的,似乎是胡萝卜口味——往冰箱里放。

  段澜看懵了:“你干嘛呢?”

  李见珩头也不回:“你不是不爱吃胡萝卜吗?但是这东西对眼睛好……我寻思要不你就喝一点果蔬汁替代吧。”

  段澜走到他身后。李见珩比他略高一些,他从李见珩发尾与肩背、手臂间的空当望见冰箱里。以前冰箱中堆满了刘瑶带来的进口水果、零食、牛奶,但段澜很少想得起来要吃。现在李见珩放进去六七瓶果蔬饮料……他反倒开始惦记了,觉得有了一点家的温度。

  段澜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指的是挑食这件事。

  “你猜?”李见珩挑挑眉。

  段澜心思缜密,很快就想起那天和徐萧萧等人一起在饭堂吃饭时,他优哉游哉地把胡萝卜丝都从盘子里挑出去——“又是周蝉。”他居然被周蝉打了小报告。他说:“你俩平时到底都聊些啥?”

  李见珩笑起来——段澜觉得他的笑容别有深意,但李见珩笑而不语。

  他们很快把行李收拾好了。

  李见珩剩余在房中的的只是一些书、反季的衣服,和部分日用品。整齐收拾装进包里之后,这个房间又恢复了李见珩未到来时的空旷、寂寞。一点月光透过窗帘,斜照进室内,尘埃飞舞,半晌又落下。

  段澜刻意避开目睹这空落落的一切:一个房间空了,他忽然觉得心里也空了。他站在自己桌边随意翻阅一本语文作文素材选,每一个中文字都入眼,每一个都真真切切地读进去了,但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他知道自己的余光还往李见珩的房门那儿扫:李见珩正杵在那里,不知是在审视是否漏了什么东西,还是同他一样……正在怀念这里的记忆。

  他已经习惯了一推门就能找到李见珩,这让他有非常强烈的安全感。

  习惯了李见珩会带乱七八糟的路边摊零嘴和水果回家,习惯了李见珩在隔壁房间长呼短叹要段澜过去教他做题。

  他习惯了有时洗手间的房门紧闭,缝隙中露出一点光,隐约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一点蒸腾雾气溢出,带着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李见珩那时性子还很急,仗着天气热,头发吹个半干就火急火燎地从洗手间里溜出来:以至于段澜见到他时,他微长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一手还拿着毛巾装模作样地在脸上呼噜两把。

  他抬眼冲段澜笑时,脸上也带一点醺红:被雾气蒸的。因而那些睫毛上小而晶莹的水珠,为少年带来蓬勃的……又充满暗示的朝气。

  他自己不在乎所谓的“头发不吹干睡觉会偏头痛”的健康问题,但是己所不欲强加于人,要求段澜得规规矩矩把头发弄干。段澜倒不是懒得弄,他主要是没工夫,想省些时间看看数学题。

  所以每回李见珩念叨来念叨去,都被对方用一句“自然干”堵了嘴,后来他也干脆不和段澜废话,把吹风机带到段澜房间里,把段澜摁在座位上,再把吹风机插上,打开开关,站在段澜身后举着吹风机“哗啦啦”地替段澜弄干头发。

  吹风机外送温暖干燥的热风。

  整个房间被它的噪音充斥着。

  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吱声——反正也听不清楚。但这种声音里,仿佛掩藏着一种心跳声。“砰砰”的、属于少年人的,没来由也没去处的心跳。

  屋里会弥漫他发丝上苍兰味道的洗发水的香味。

  一开始段澜还挣扎,说要自己来。可是他这个“自己来”真的也就只是说说而已,后来他拗不过,退一步,让李见珩顺理成章接过这个活。

  每次李见珩替他吹头发——向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他都在看语文作文选,或者英语单词书。他看似很认真,但其实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李见珩身上。感受着李见珩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弄他柔软的发尾,轻轻抓过额头和耳后……酥酥痒痒。

  但他不知道的是,每次李见珩的注意力也不在吹头发这件事上——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看见段澜的侧脸,看见他微蹙的眉心和睫毛。

  ……这样微妙的、各自暗中享受怀念的共处,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走之前,李见珩抱了抱老拐。

  老拐似有所察,它总是那么聪明,难得没和李见珩耍脾气,只是用自己浑圆的脑袋蹭了蹭李见珩的下巴。

  “这么乖……那我常来看你吧。”李见珩开玩笑一般说。

  说罢他把目光转向段澜:“你真的可以吗?”这已经是他近一周第十八次问同一个问题了。

  “有什么不可以?前十八年白活了?”段澜说,“没有你不行?”

  李见珩非常认真地说:“对,没有我不行。”

  段澜没有反驳他。

  李见珩放下老拐,一边穿鞋,一边嘱咐段澜:“别睡太晚,不准早起,别挑食——少点我家外卖,别不吃肉——胡萝卜汁喝完了自己买。”

  然后他说:“有事找我。我随时在。”

  段澜居然没被他的嘟囔念叨烦,耸耸肩说好,就要开门送李见珩下楼。

  “我走啦?”

  “嗯。”

  “我真走啦?”

  “你有完没完?”段澜笑着骂他。

  他伸手握住木门扶手——他没料到不锈钢的把手那么凉,整个人被那冰凉的触感激了一下,浑身打了个抖。

  就好像木门都在警告他:别开门。

  他后来想,或许这趟飞驰的火车就是在这时脱轨的。

  从那以后,一切不可控。

  那时他的第六感很强烈,明明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明明心里莫名发憷,但他还是下意识把门打开了。

  “吱呀”一声,门外杵着一个人。

  一只手正要敲门。

  这只手纤瘦、白皙,涂着鲜红的指甲油。顺着它向后看,入目是一只精贵的女式手表,一件合身昂贵的薄款西装、一张薄而鲜艳的红唇。

  他对上刘瑶化着长长眼线的眼睛,一下子愣住了。

  紧接着,刘瑶的目光越过他,落到李见珩身上、落到地上。

  三人一猫,这一瞬间各自怔住、不知所措,一时间,只余风声。

  风停太久了……狂风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