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上学期期末, 三班的平均分比较一般,似乎正出于此,学校又对师资进行了调整, 把一些相对来说水平更好的老师分到了四班。不仅仅是家长,就连学生里多少也有一些不满的议论。
刘瑶十分愤怒:“哪有这样的?老师教不好, 难道怪学生吗?你们学校自己怎么不反省, 加工率这么差,还好意思让学生背锅?”
她念念叨叨的, 忽然被段澜呛了一句:“那你去和学校反应啊。”
他平静地说:“你这么有主意,为什么不去和学校说呢?”
刘瑶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半晌才教训他:“这怎么好反应?你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到时候学校追究下来,棒打出头鸟的道理, 你不懂吗?”
段澜没搭理她。
他把电话开了免提,丢在一旁, 自己则窝在沙发里,出神地盯着窗外的月亮。
一轮明月, 圆满而明亮。
他仰头将控制情绪的药物一饮而尽。
一开学就进入了二轮复习, 一切进度都很快。二轮复习,说白了就是题海战术。每天老师们都分发着各种各样的试卷习题, 嘴里还叨叨:“我对你们好吧?我们学科就一张试卷。”结果每个学科都丢下一张试卷, 日积月累的, 复习资料都快齐腰高。
一模在三月底如约而至。他考得并不算特别好, 但数学勉强还能看。姜霖滔让他帮忙登记成绩, 他坐在那里, 看着自己不上不下的排名, 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
姜霖滔叹了口气:“没感觉也好。别放在心上就行。”
他带着成绩条从办公室回来,顺着走廊慢吞吞挪回教室。
刚走到教室门口,一个人影就冲出来,急火火的,一头撞在段澜身上,把段澜撞得一个踉跄。幸好冬天人穿得厚,圆墩墩跟个球似的,这一撞并不碍事。可是肇事者头也没回,连句“抱歉”都没有,转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一下没抓稳,几根成绩条落在地上。段澜看着陈嘉绘冲离教室,心想:我这个稀奇古怪的同桌又怎么了?照理说考的也还行,全班第七,全级第二十一,应该没什么必要犯病吧?
他蹲下去,慢悠悠把成绩条捡回来,刚走到讲台上,就被蜂拥而至的学生围住了,好不容易才冲出重围。
可是之后两节课陈嘉绘也没有回来。
姜霖滔身心交瘁,心想这帮好学生怎么动不动就玩逃课?
段澜和徐萧萧一起到饭堂去吃鱼香茄子——这姑娘一如既往地好这一口。他们提起陈嘉绘,徐萧萧瞪大了眼睛:“你居然不知道?”
段澜犹疑着问:“我应该知道吗?”
“我靠,”徐萧萧艰难地把一大口米饭都吞进去:“好家伙,你居然不知道!闹得那么大你一点儿也没听说?”
段澜不无遗憾地想:平时他坐在座位上屏蔽自己,一点也不关心周围的人和事,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
经过徐萧萧的一番科普,段澜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陈嘉绘一直在网上有一个“树洞”。在类似贴吧的社交平台里,记录着自己的学习日常。比如今天做了多少题,昨天的考试拿了多少分,排名是进是退,下一阶段的学习计划是什么……这帮小兔崽子不知怎么就把人家这个私密的树洞“扒”了出来,并且将上面的一些话在教室里大肆宣扬。
其中甚至有描写段澜的。
她是这样说段澜的:“最近新换的同桌是班里数学特别好的男生,我问他数学怎么学能拿高分,他也不告诉我。”段澜就觉得很委屈。
——“月考退步了几名,她们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炫耀……我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好多圈。下次我一定会超回来,扬眉吐气一次——我们一样用功,凭什么只有你们嘲笑别人的份?”
“果然我同桌在骗我。今天去书城买资料,看见他去上补习班……我知道那栋楼都是上一对一课的,价钱很贵,他却和我说没有上课。果然这个班里没有人可以相信。”
“哦,对了,之前问他要一支笔,他不给我……真小气,不就是北大嘛,你考得上吗?”
“幸好后来没有再搞竞赛了,班里一个同学搞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只有一个三等奖,对高考又有什么用呢?”
“进了全班前十,看来上个月的计划是有用的!要稳住,下次继续进步。物理老师第一次表扬我,我也能成为被她注意到的学生了吗?”
诸如此类。
段澜说不上自己的心情是“哭笑不得”还是“无话可说”。他不想评论什么,也不想去找陈嘉绘解释她对自己的误会。
他忽然觉得所有人都很可怜,都像笼子里的小丑竭尽全力表演着。
——他们的喜怒哀乐被笼子以外的人控制住,被一些无意义的数字控制着,这样的支配、控制,就算有朝一日离开了叫作“学校”的笼子,还是会如影随形的像一根铁链一样拴在他们身上。
他们什么也没有学会,满脑子只剩下比较。
必须压人一头,必须鹤立鸡群。
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眼里竟只剩下嫉妒、攀比、怨恨……而无一丝喜乐。
晚自习前回到教室里,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还在议论这件事。
他们模仿陈嘉绘“树洞”里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话,其中自然有土豆的影子。但是这孩子学精了,他看见段澜走近,非常知趣地闭了嘴,不再参与这些话题。
但刘志远是永远不长记性的。他正好背对段澜,嘴上还笑嘻嘻地说:“小点声,小心她偷你笔记啊!”
他说:“当时不也是她吵吵着要换掉郭朝光嘛?现在好了,老光被她换掉了,我们班数学成绩也一直掉,按我说,她就是罪魁祸首!你们说对吧?”
段澜沉默地听着,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句话:就应该把这孙子的舌头割掉。
他心想:就应该把他的嘴缝起来,让他看着自己的手怎么穿针引线,怎么把他的嘴唇死死缝合在一起……从此以后他只能“呜呜”地制造出闹人的声响,只能眼睁睁地听着别人用语言伤害他,而不能做出半点反驳。
一瞬间,那些黑红色的压抑的风暴控制了他的大脑。
他什么也没说,撂下书包,转身把刘志远的衣领拎起来——
然后他又和刘志远干了一架。
这比之前那一次打得还要凶,他一点也没收着力气。等被人拉开,他身上也沾了血。
其实很疼,刘志远也没收着劲儿,嘴里嗷嗷叫着“你就是看我不顺眼,考得好你了不起吗”,一边和段澜干架。
段澜就忽然觉得和他干仗的自己很傻,不动手了,也不做防御,脸上硬生生挨了这人一拳。
他站在办公室的时候嘴角还在流血,就从姜霖滔座位上抽了几张纸巾擦。
幸好姜霖滔不在,他一点也不想让姜霖滔看见自己这个狼狈样子。
办公室的老师大多认识他,投来惊异的目光,但是段澜不在乎。
直到王强火急火燎地杀过来,劈头盖脸把段澜骂了一顿。
段澜显然没听进去。
王强拿他没有办法,大发雷霆让他“滚到外面去等着”。自己就在教室里处理附中少见的打架事件。
段澜趴在走廊栏杆上,一点鲜血蹭在不锈钢表面,段澜盯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血实在是太脏了,用衣服袖子擦了擦,听见头顶传来雷声。
很快的,天下起暴雨来。风很大,裹着斜雨杀进走廊,浇在段澜身上,但他没有躲开。他吸了吸鼻子,风里有泥土的味道,和着一点血腥味。
他正一个人享受淋雨的时间,余光忽瞥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人。这人很快站定了,离段澜有一点距离。段澜回头一看,就瞧见陈嘉绘也浑身湿漉漉地杵在那里。她穿得少,衣服都粘在身上,显得她十分瘦弱。
她的脸色惨白,难得让人觉得这个刀枪不入、坚忍不拔的小姑娘过于脆弱。
段澜看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半晌,陈嘉绘才轻声问:“为什么帮我?”
“我没有帮你。”段澜说。
他冷眼看着那些雨丝从眼皮下飞过:“我只是想看到血。”
他话音方落,就听见走廊上蓦地传来一声极尖极细的叫声,属于一个女孩,像歇斯底里一般发出绝望的喊声——在狂风暴雨中,段澜隐约听清其中含糊夹杂着几个字:“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浑身一凛——这个声音他很熟悉。
陈嘉绘显然也听见了,一愣,目光朝不远处的实验教室飘去。按理说,这个点,实验教室都已经锁上了门,可声音不偏不倚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个声音显然穿透力极强,整个教学楼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怔愣了两三秒,就看见有学生打开窗户,四下观望寻找声源。王强也从办公室里探出头,皱着眉问:“什么声音?”
却只看见段澜已经起身,站定片刻,试探着寻声走去。
——他几乎听出来是谁了,可是一瞬间他不想承认。
暴雨声掩盖了那姑娘的哭声、喊声,掩盖了别的声音。他探究着走到门前,忽然听见一声玻璃碎片落在地上的响动。
他忽然觉得脚下很黏,抬不起脚。
陈嘉绘就跟在他身后,声音微颤:“段、段澜……你脚下……”
紧接着就猛地回头,“哇”一口吐了出来,然后发出恐惧的尖叫。
段澜一低头,看见他踩在血泊里。
血顺着微微倾斜的走廊,汩汩地向下涌动着。鲜血的颜色猩红,紧紧黏在他的脚底。
血泊之中,有几块碎而清晰的皮肉。
庄妍用玻璃碎片割下了自己身上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