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81章 拥吻

  映入眼帘的一幕几乎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那个白皙而瘦弱的姑娘此时正坐在血泊里。

  她坐在实验教室最靠里一侧冰冷的瓷砖地面上, 身旁就是大开的窗户。窗外雨丝斜入,落在她身上,女孩浑身湿淋淋的。窗外的月光、灯光、电光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团惨白,映照室内, 只照亮她一半身体, 清晰而冷酷地勾勒出她侧脸剪影。

  她正低垂着脸,嘴唇微张, 柔软的唇瓣间……含着吮着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

  就好像要把自己的舌头也割断似的。

  不知道她用什么打碎了教室的玻璃,地上一片玻璃碴子,反射出无数个小庄妍。

  在段澜进门之前,她就狠狠地把手机摔了出去。手机顺着冰冷的瓷砖飞滑到门口, 正好停在段澜脚边。通话还未挂断,段澜低头扫了一眼, 屏幕上的备注是“妈妈”二字。

  庄妍听到声响,正好抬起头来看了段澜一眼。

  这一眼叫段澜记了一辈子:

  她拿到了自己的成绩条, 下午段澜带回教室的那一批。

  一定是因为成绩不理想,那成绩条已经被她撕成了无数只小碎片, 此时此刻, 她满脸的血,那些变成碎片的数字和纸条就把血当做粘合剂, 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 像无数个马赛克似的挡在她眉心、眼睑、脸颊、鼻头、下巴上。

  她的脸上也有长的短的划痕, 一个个小血口还在往外冒血珠。下颌上那一条尤其长, 自耳下蔓延至嘴角, 深而锋利, 彻底地毁了容。脖子上的伤是最要命的, 段澜无法想象出她是怎么决绝地捡起一块玻璃,就向着主动脉用力一割,血如喷泉一样向外迸发着。她空闲的那只手正轻轻捂着伤口,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转瞬就打红了她的袖口。

  肉好像是从腿上割下来的。因为她的校服裤子已经变成了七零八碎的碎片,隐约露出其下猩红的血肉皮肤。

  饶是段澜,也被眼前这惊人的一幕震慑住了。

  庄妍看她的那一眼太绝望,眼瞳里漆黑一片,找不到一丝光亮,只瞧见她松开嘴,玻璃碎片混合着血水落下,嘴唇微微翕动,一张,好像要说什么,但含糊极了,段澜没有听清。

  段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几步跑上前去,脱下自己的衣服外套盖在庄妍身上。庄妍根本站不起身,他只好弯下腰去,一把将庄妍抱起来。

  庄妍那么轻,以至于段澜有一种错觉,好像她会越来越轻,然后像一片羽毛一样彻底消散在这世间。

  段澜张了半天嘴,声带才正常工作,沙哑地憋出一句说:“你……你忍一忍……别怕,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可是庄妍的眼神很空。

  她根本不看段澜,怔愣地望向远方,仿佛是在凝望暴雨云雾后,那一点若隐若现的明月。她又喃喃着说了什么,段澜没有听清,低下头凑近她的耳朵问:“你说什么?”

  庄妍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他听清了。

  庄妍轻声问:“我们是怪物吗?”

  她收回目光,脸上满是鲜血,她如幼童一样懵懂、一样怅然若失,垂下眼睛问段澜:我们是怪物吗?

  ——曾经那一天,段澜坐在台阶上,惨笑着问庄妍:我们会彻底变成动物吗?只能靠药物来假装还有理智和思维?”

  那时庄妍说,她不知道,“最好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这一天还是来了。

  救护车来得很及时,一片血色中,他看着那个脆弱的女孩被放到担架上。

  洁白的担架也很快变得血红。

  雨反倒越下越大,段澜浑身是血的站在雨里,发梢衣角都往下滴着血水。

  一些围观的学生好奇,又不敢离他太近,只在远处对他指指点点。

  段澜很清楚,对于庄妍来说彻底绝望的这一天,只会变成同龄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琐事和笑话。因为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人生路上从来只有你一个人。人类是一种孤独的冷血动物。

  你那么难过,那么绝望,那么需要人来理解你。

  可他们只会说,“这有什么的,你太娇气了。”

  王强和医院、家长、学校三方处理完这些事情,回过头来,才看见段澜还杵在原地。他忽然觉得段澜的眼神也很吓人,心想,这帮小兔崽子可不要再给我整事了,于是拍拍段澜的肩膀说:“算了,和刘志远的事明天再说,你……”他上下扫了一眼段澜,“你先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想了半晌又补充道:“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咱学校有心理辅导,有事儿你就去看看。”

  段澜没好意思和他说心理辅导室一天到晚也不开门,形同虚设。

  他一身是血的走回教室,拿自己的书包。这一身血气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刘志远,和土豆相视一眼,决定先不招惹这尊煞神。但段澜压根没工夫瞅他。

  他路过庄妍的座位,这姑娘的桌面上还整整齐齐摆着书本和笔记,娟秀的小字工整写着错题分析。桌面上,还贴着一张便利签,写着一些励志的名言,画了一个笑脸给自己助威。

  可是一切到此为止……也许再不会有继续。

  段澜一个人回到宿舍,家里一片漆黑。

  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冲洗,带着一身血坐在沙发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剧烈地颤抖,所有关节都不可自控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在一片幽静的黑暗中,显得那么诡异。

  段澜甚至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他眼前就会呈现出庄妍的那张脸:

  她的脸上满是数字纸屑,鲜血横流,因为叼着玻璃碎片,嘴角也被撑裂了,汩汩地流着血。她那么绝望地看着你,露出一个近似于小丑般的笑容。

  她不断地追问你:“我们是怪物吗?”

  我们究其一生也得不到认可……得不到出路吗?

  头痛欲裂,段澜终于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在一排琳琅满目的药瓶里,他找到了最高效……副作用也最强烈的那一个。抑郁类药物很多都和癫痫相关,吃多了都是以毒攻毒。

  可是他太想把庄妍的样子忘记了,太想摆脱这一切……于是他把那些药物混合着褪黑素、七叶神安片,堆成一座小山放在手掌心。

  然后一把放入嘴中,仰头一饮而尽。

  他需要药物赐予他片刻的安眠。

  他做了一个浑浑噩噩的梦,梦里是漆黑与血红交融一片的世界,无数双眼睛扭曲着、旋转着、审视着他,发出尖叫:不合格!不合格!改造!改造!

  他想张嘴说不是的,我不是那样的,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惊醒后,一身冷汗,发现自己蜷缩在窗边。他没有冲洗就倒在床上,此时却躺在地上,怀里的枕头一片血迹,被他□□得皱皱巴巴。

  他就知道自己梦游了。

  他愣了片刻,打开手机。

  果然,睡梦中,潜意识里,他给李见珩发了一条微信。约莫是三个小时前,他打字说:“李见珩,我好想你。”

  “我想见你。”

  段澜在窗边坐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浑身一凛,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打开家门。

  果然看见李见珩睡倒在门口,手里还握着手机。身边一堆烟头。

  ——原来只要他一句话,几个字,只要他说“想见”,李见珩就会不远万里到他身边来。

  他心想,我哪里值得你这样做。

  你这么重视我,我却替你不值。

  听见响动,李见珩惊醒了。他缓慢地睁开眼睛,眼白一片血丝。

  一睁眼,他就看见段澜身上那些已然干涸的血痕,暗红色的,一块块粉饰着他。李见珩微怔,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所见的破碎的段澜沉了下去。半晌才说:“你还活着。”他近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段澜轻声答:“我答应过你会活着……就会活着。”

  李见珩吃力地爬起来,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惶恐:“我真怕……你要是不见了,我要杀人了。”

  “……李见珩。”段澜轻声说,“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她一样,想要终结自己的生命,你不要拦我。”

  他说:“不要劝我,不要救我,对我来说……那只是折磨。”

  “我不想变成一个怪物,你得答应我。”

  李见珩取来酒精和棉花,打来热水、取来毛巾,低着头一点点替他擦拭身上的血污。他极认真,眼睫毛下、眼睛里映照的段澜赤/裸的皮肤离他极近,呼吸都轻轻拍打在对方身上,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他一直蹙着眉,眉宇间的疲累和无力没法掩饰。段澜心里忽然就想:有一天,他会离开我的。他这样想:不是李见珩厌烦了,主动要走,就是段澜不能容忍自己再是一个拖累,到天涯海角躲起来。他的直觉那么强烈,这一刻,盯着李见珩琥珀色的眼睛,他几乎笃定一般想:是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这时他就突然想起第一次去找王教授看病时,王教授说有问题随时可以联系他。他就问,我会有什么问题呢?阅尽千帆的医生说,那要问你自己,你总有一天会要和我说什么的。

  段澜现在想:原来他想要问的是……

  如果最后患者选择自我了结,到底是病魔击垮了人类,还是人类战胜了病魔?

  那是我们这些人唯一的出路吗?

  他正这么出神地想着,李见珩的手忽然一抖,紧接着,他听见李见珩猛地吸了吸鼻子。

  段澜一愣,才迟缓地发觉,李见珩的眼眶通红。

  他要哭了,就像失去了很重要的玩具的小孩子,终究无能为力地红了眼睛。段澜一下子噎住了,半晌才轻声说:“李见珩……”可是他说不出“不要哭”。

  李见珩没搭理他,别过脸去,抬手蹭了蹭鼻头以作掩饰。他忍了片刻,才敢把头轻轻贴在段澜的皮肤上。他说:“我不会拦你……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说。

  “但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顿了许久,“如果你真的要走,要死……你要告诉我。你要让我知道,你要让我来得及……和你告别。”

  段澜的心口就骤然剧痛。他明白这种感觉,寻死的人是最自私的,因为死后无尽的怀念和哀伤,都是未亡人在承受。可他还是这么自私地通知李见珩,也许会有那么一天。

  段澜几乎听不出那沙哑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好。”

  李见珩忽地起身,猛地擒住他的手腕,然后钳制在自己身下。他低头,像是用尽全力一般,狠狠吻上他的嘴唇。

  段澜一怔,却没有推开他。

  他需要这个吻,需要李见珩来吻他。

  ——只是嘴唇与嘴唇相接,交换猩红的鲜血,交换一种约定。

  他的吻带着淡淡的烟味,他迷失在这种烟味中,迷蒙间听见李见珩含糊着呢喃一般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喘息着轻声说:“……我知道。”

  “不,”李见珩低声说,“你不知道。”

  屋里拉着窗帘,一片昏黑。隐约的冷白色光下,段澜看见他的喉结轻轻滚动。

  李见珩说:“意思是……你是我的,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如果有一天你非要寻死,必须经过我允许,必须告诉我……你明白吗?”

  他伸出手来,覆上段澜的眼睛,仿佛在等他的一个回答。

  一片黑暗,段澜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李见珩温热的掌心在轻轻颤抖。

  半晌他才说:“……好。”他说:“我会告诉你……我会来找你。”

  紧接着,他猛地抓住李见珩的手臂,起身主动再次贴上那两瓣嘴唇。

  仿佛血肉相融的约定。

  作者有话说:

  啊,我终于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