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84章 徒劳

  那时已经是六月底了。整二十天, 李见珩没有见过他。

  他发疯了一样到处打听,若不是聂倾罗拦着他,他就要去派出所报警。他骑着他的小电驴满城转, 希望老天爷能赏赐他这样的幸运,可以在人海中一眼找到他熟悉的那张脸。可是都没有。他唯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终于逃走到天涯海角去了。

  那几天, 李见珩周围的气压都低得可怕,宋小渔还没考完试, 压根不敢从他眼前经过,小心翼翼生怕触到他的霉头。

  六月的最后一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这样大的暴风雨,没有做生意的必要, 李见珩很早就打烊关门,一个人坐在一楼的角落, 抱着手臂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些通话记录。全是打给段澜的,没有一个打通。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多难看, 仿佛一团阴云罩在脸上,冷冰冰的, 看不到一点笑意。但窗外的人看见了, 因此她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有勇气推开门。

  门上的风铃“叮铃”一声响。

  李见珩头也不抬, 冷淡地说:“打烊了, 换一家吧。”

  半晌, 没有听见人离开的声音, 才抬眼。

  这一看, 就愣住了。

  他是认识刘瑶的, 但他没料到她会沧桑到今天这个样子, 好像他们之间数十年未见似的。女人的头发变得干枯、单薄,不再具有昔日的光泽;头顶冒出了许多白发,以至于几乎整个发旋全白——皮肤蜡黄,嘴唇干裂,眼白里满是血丝。

  她的声音同样带着一点沙哑,似乎哭过很久似的:“你叫李见珩,对不对?”

  李见珩半晌才把手机一关,站起来,背对刘瑶。

  他的胸腔里有一团怒火在烧——他不想和刘瑶说话。

  可刘瑶今日不复从前的高高在上,近乎恳求地向前走了两步:“我知道……你和段澜是好朋友,对不对?你能不能叫他给我发个微信——哪怕一个字也好,只要让我知道他还好好的……”

  她的一只手抓上李见珩的衣袖,却被少年猛地挣开了。

  李见珩浑身都在颤抖:“你现在要他好了,现在不希求别的什么东西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早做什么去了?!”

  他一把踹开眼前的矮凳,四下乱走。他像一头被关在囚牢里的鹿,找不到回返原野的方向,只能不断用自己的角、脸、身躯顶撞,试图顶出一条活路。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这样的动静惊醒了姥姥,她扶着腰从二楼向下看——可最终没敢说什么。

  “我去找他——我要是能找到他,我还在这里吗?!”李见珩说,“你知道他压力多大吗,你知道他一个人多难过,你知道吗?你想要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刘瑶试图压抑住那些哭腔,却被李见珩打断了:“你知道什么?你要是真的知道,你怎么还忍心这么做?你知道他梦游吗,你知道他得靠吃药才能睡觉吗,你知道他去了多少次精神科到最后跟我说他要死吗!”

  他差点扑到刘瑶面前,可是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颤声说:“他要是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你知道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永远只是把你的欲望强加于他身上,逼迫他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你根本不在乎他,刘瑶。”李见珩眼眶通红。

  他忽然跌坐在桌边,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所以我也把他弄丢了。”

  世界沉默下来,只剩下暴风雨呼号作响。

  他的余光瞟到刘瑶颤抖着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呆坐在桌边,半晌,才回过神似的,伸出一只手,试探着抓住了李见珩的手——然后用两只手紧紧把李见珩的手抓在掌心,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她说:“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李见珩,我求求你……你也有母亲,对不对?你也有家人,有姥姥,有妹妹,你想象一下,有一天,她们突然消失了……”她哽了片刻,“你会是什么心情?”

  “我求求你,你帮帮阿姨,阿姨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段澜是我唯一的希望,没有他,叫我怎么活?阿姨求求你,帮忙找找他,找到他,好吗……?”

  李见珩缓缓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他低声说:“他想躲,谁也找不到的。你为什么看不明白这一点?他只是想躲起来……他铁了心不想再回到这里,你却要找到他。”

  刘瑶愣住了。

  她看着李见珩起身,一滴眼泪忽然顺着脸颊流下来。

  仿佛她忽然听明白了李见珩的这句话,仿佛她终于捅破了她一直不愿意捅破的、蒙在真相前的那张纸。

  “他太累了,连我也叫他觉得厌烦,所以他走了。不管是走到哪里去,他再也不想回到这里,你是他母亲,亲生母亲,可你怎么成了那个陌生人,你自己都不知道反省的吗?”

  李见珩笑笑,眼神微动,低声说完,终究没再张口,起身要走。可他走到楼梯口,却忽地回过头。

  刘瑶就听见他说: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如果她还在……我不会遇到段澜。”

  ——如果母亲还在,李见珩不会在港城流浪,不会在学海路上听雨,不会在一个雨夜里,听见巷口的微弱响动。

  而段澜,会沿着他原本的人生轨迹,在高二那个雨夜,就径直走向江河,走向死亡。

  原来这样孤独却侥幸的相遇,仅仅是悲惨交加的一种阴差阳错。

  仅仅是痛苦中相遇,光明前分离。

  仅仅是造化弄人。

  他说完这句话,本就要上楼去了。可是走了半截楼梯时,心里却忽然一颤,像心悸一般,使他猛地顿住了。无他,只是因为刘瑶说“你也有母亲”,他就忽然想起他的母亲。

  他终究还是因为“为人父母”四个字软下了心,终究没有把局面弄得太难看。

  他叹了口气对刘瑶说:“我会去找的。如果真能见得到,段澜也允许……我会通知你。”

  他这么说着,就要送刘瑶出门。

  就在他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当”叫时,身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是人的骨头、皮肉跌倒在地上的声音。

  李见珩猛地回头,发现方才站在二楼扶手边的姥姥那矮胖的身影倏然消失了。再一看,只瞧见一个人影匍匐着倒在楼梯边,一滩血如瀑布一般顺着平整的楼梯滴下来。

  白发染作鲜红。

  段澜坐在公交车里,习惯性地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窗面上。车里虽然开着冷气,但依旧被太阳晒得炎热,只有把车窗当作退烧贴压在脸上,才有暂时的清明。

  他自己心里想着:我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它只是悄悄地击败了他的理智……或许说,这就是他最后的理智。

  他独自去了结最后的留念。

  他到矮桥边,看了三趟绿皮火车从自己的脚下呜呜飞过;到老城区的步行街上来回走,路中间的黄铜雕塑被来往的路人盘得水亮圆润;他要了一碗双皮奶,奶冻上缀着几颗红豆,这一碗他可以独自享用,不必分给老拐或者李见珩——他又到圣心教堂去坐了一会儿。天气炎热,可教堂里阴凉清爽,照旧没有什么人来做礼拜,五彩琉璃窗灿烂辉煌,投下斑驳的神圣的光影。脚步声、说话声都轻,他这辈子或许终究没有机会到这里给谁一个终生的许诺。

  他甚至到木华村巷中的派出所门口去转了转,门口的警卫就跟看贼一样盯着他:一个民警抱着公文包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准备出警办事,到了路口一撩帽子,眯着眼睛看了段澜好一会儿,问:“你是不是聂倾罗那个朋友?”他说是,民警就咧嘴一笑:“这小子好久没来了——还打架吗?”

  段澜笑笑:这小兔崽子以后就是你们的同行了。

  他一个人行走在这座庞大的城市深处,才发现,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匆忙、陌生的大都市,处处居然都有回忆。他的人生就是由美好的记忆组成,被痛苦的过去打碎。城市那么大,可处处都能看见他成长的痕迹——那些痕迹明晃晃地告诉他:过去的到底是回不去的。

  青春里最美好的一段岁月结束后,就再也不会有了。

  独自穿行于这座城市,就会被它的残忍所刺痛。

  他特地去三个地方吃了三顿饭:分别是老赵烧烤、李见珩上回请客的潮菜馆,以及白天鹅酒店。去白天鹅的时候服务员很惊奇:“您……一个人用餐吗?”他点点头,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没有吃什么,他的胃很早就因为药物的影响吃不了什么生冷刺激的食物了,可他坐在那里,孤零零地喝了好几杯果汁。他眼前总是会浮现起曾经的那一杯:李见珩把他的果汁杯递过来,他就顺着李见珩的唇印又喝了两口。

  那样的日子也再不会有了。

  最后,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回到出生的地方。

  水乡的一切都如故,但一切都陌生。

  再也没有熟悉的面孔,也没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字。家里的老宅上了锁,无人居住,门前杂草丛生。祠堂里倒还续着香火,从前爷爷折的柳枝,随手插在门口的土里,此时又生新芽。

  离开前,他到书局门口去请了一副对联。先前自家门上的红联已然残破,斑驳只可见隐约几道残缺笔画。他用小刀将那些纸片撕下,贴上一副新的,最后在门槛边上敲敲铜环——无人应答,他又在清晨踩着露水离开了。

  故里添新坟,往来无旧人。

  他返回到港城的那一天,是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

  可他压根没上网去填过。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高考成绩——省教育厅“啪”一下就把短信发到每个学生的手机里,他被迫扫了一眼。不上不下、不好不坏,够不上C9,倒也不至于沦落到末流985的水平。可是那都无所谓,他打定的“主意”里,压根不涉及上大学这一环。不会有那一天。

  因而他只是去看了一眼老拐,就从附中后门离开,走到河边去,靠着栏杆坐下了。

  午后,清风徐徐,吹得游人醉。

  段澜坐在那,心想,其实约莫两年前,他就应该走到这里的。若非遇到李见珩,他早就该于此长眠。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被压得喘不上气了,就想要逃离这一切,全因着李见珩,平白坚持了五百个日夜。

  可是这五百个日夜终究是徒劳的呀,段澜想,是徒劳的。

  他在河边坐了许久,耳边是游人嬉闹的声音。太阳下的一切都是暖融融的,嬉闹声、谈笑声,那些平凡的喜乐席卷着他,仿佛要送他最后一程。他闭着眼睛,把前十九年的一切仔细回溯,每一个记忆里清晰明确的细节都翻出来反复品味,就像是短暂的人生也在眼前走马观花一次似的。

  直到这时,他才睁开眼睛,摸出手机。

  那儿有几百上千个来自李见珩的电话。

  他想起某一个带着烟味的、残忍又决绝的吻,一点血腥气里,李见珩说:“你是我的,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如果有一天你非要寻死,必须经过我允许,必须告诉我……你明白吗?”

  他正要拨通李见珩的电话,想最后一次听到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牵挂的声音时。

  手机却“叮”地自己响了。

  他一怔,拇指下意识在屏幕上一划,电话就接通了。

  他听见周蝉平静的声音笑着说:“段澜。你在河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