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85章 告别

  在路人看来, 那个坐在河岸上的男孩只是微微抬了抬眼。

  可其实段澜心里思绪万千。

  他沉默片刻,才问:“你又知道?”

  电话那边风声凛冽。段澜微一蹙眉:此时是六七月份,天气炎热、风平浪静, 可为什么周蝉周遭会有那样明显的风声?

  他听见周蝉轻轻笑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破茧而出的故事吗?”

  段澜一愣:“什么?”

  周蝉笑笑:“阿尔吉侬从来不想赢得那些比赛……如果可以, 它应该也希望像一只普通的老鼠一样死在空旷的田野上吧。”

  段澜这才从他平淡的话语中敏锐地捕捉到那些诡异。心有灵犀, 或者说是……全然理解,他“腾”地站起来, 问周蝉:“你在哪?”

  周蝉没有回答他。他说:“你还记得高二的时候,我告诉你,‘溺水’是一种很痛苦的死法吗?”他顿顿,“后来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没有别的, 我家就在通往河边的那条小岔路上,成绩不理想, 我爸让我跪在阳台上反省,我正好看见你走过去了。你走过去, 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因为我也有过一样的想法。”

  “周蝉。……你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了?”

  周蝉似乎叹了一口气:“这时我们俩的身份倒是换过来了, 居然轮到你来劝我。其实我早应该想到的, 我不会有成功逃离的那一天。只要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血脉,他就永远会是笼罩在我头顶的一团阴影。是我自己大意了——”周蝉笑笑, “他居然可以弄到高招办的账号密码, 有耐心在最后一分钟篡改我的志愿。北大光华, 多明媚的前途啊……可是我不想去。”

  段澜一愣, 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距离志愿填报通道关闭, 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我没有什么机会, 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他说, “这是我思考很久之后,选择的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那条路。”

  “……不,不值得的,周蝉——”段澜说。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可是莫名其妙,全身发麻一般,他忽然失去力气,挣扎了好些时候,才堪堪扶着栏杆站住脚。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周蝉却打断他:“不,这是最后的反抗了。”他说。

  “我从来不想低头,从来不会逆来顺受。所以有这样一天,我也预料到的。我思来想去很久,才发现,真正能让我父亲后悔、醒悟的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毁掉他最珍视的一件事……一个人。是不是听起来很嘲讽?”

  段澜瞬间明白了那凛冽的风声从何而来——因为他在那风声中捕捉到了一点熟悉的钟声。三中的那座高而明丽的钟楼,会有灰鸽从塔尖起飞的钟楼。那钟声听起来不远不近,带一点清脆的嗡鸣,段澜知道附中最高的建筑是那座天文台,站在那儿,正正好望见三中钟塔阁楼的窗户,正好与那些灰鸽共享一方清澈自由的天空。

  他明白了,他想明白了——

  此时他终于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放假了,港城又是旅游城市,作为市中心,珠江边的马路上车流拥挤,喇叭声不绝于耳。他试图打车,招了几次手都被拒绝,立刻调转方向奔向共享单车——上一次骑车,却是和周蝉一起,那时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有很好的未来。

  他耸肩,夹紧手机,汗水从鬓边落下,段澜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不……你不能,周蝉,你不可以这么做……你死了,报复他了,你心里爽快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其它的那些爱你的人,那些朋友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聂倾罗要怎么办?”

  可周蝉只是说:“你们总要学会一个人生活的。”

  那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好像是周蝉在天文台旁边、高楼顶的护栏上坐下了。段澜听见他衣服上的拉链和铁栏杆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周蝉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总是在做一样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

  “段澜,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控制下。我一生都在反抗,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说:“虽然我这时和你说话,看起来非常平静,但其实我在这里徘徊、纠结,也有四个小时了。这四个小时足够我做出决定,然后把剩余的遗憾弥补、安排好。你赶不及的。”

  周蝉说:“关于那些书,图书馆里的我的私藏,还有我的个人的日记或是试卷,任何一点纸片的资料,我都放好了,如何安置,会发短信给你。我不想留给我父亲,你明白吗?借给李见珩的那笔钱——他如果要还,还给你们谁都无所谓。那是我的钱,和我父亲没有关系。”他笑笑,这时,段澜就听见一点敲打键盘的声音。

  段澜的心立刻警觉起来:“你在做什么?”

  “发短信。”周蝉说,“我不想给他打电话,这太残忍了。”

  段澜立刻听明白“他”是谁。

  聂倾罗也是一个孤独的小孩。

  段澜怔愣许久,才被刺耳的喇叭声叫醒,然后猛地摁住了自行车的刹车——他的注意力全都停留在和周蝉的对话上,忽视了指示灯已由绿灯转为红灯,车轮飞速打滑,整个人险些飞出去,旁边刚起步的轿车又猛地踩了刹车,堪堪在他身边停住,轿车车主摇下车窗,愤怒地骂了一句:“赶着扑街去吗你?”

  他抬头看了一眼红灯——然后一咬牙,用力瞪了两下脚踏,七扭八扭从车海中挤了出去,身后一串怒不可遏的喇叭声和辱骂声,但段澜都装听不见——周蝉听到了,周蝉说:“不用赶。你赶不及的。”

  “要说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他忽然笑笑,“起码我妈妈一定不想看到这一幕。我对不起她,我们父子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对不起她一个人。还有就是……我失约了,我告诉聂倾罗,我会一直在,现在看来,我却要先走一步了。”

  段澜对着手机屏幕咆哮:“你他妈敢动一下试试?周蝉你试试,你要是敢往前走一步,我就跟着你一起下去,然后做鬼都不放过你!”

  周蝉似乎站起身来,衣物窸窣:“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不是也要寻死吗?我不拦你。”

  段澜一怔。

  周蝉说:“我没有什么遗憾,不要为我遗憾。如果生而不自由,那些未降临的以后的人生,不领略也是好事。最高兴的是,过去的两年里,我有幸体验过‘青春’,体验过友谊和爱……所以打这个电话只是想告诉你,谢谢你,段澜。我从前不相信‘高山流水遇知音’这样的童话。这样的错误认知因为你们而得到修正。如果不是遇到你们,我可能觉得这无意义的人生更让人费解。”

  他把车蹬得飞快,呼啸的风都被落在身后。

  他的车实在骑得太快了,一下撞到行人身上。幸好这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人,只是一个踉跄,而段澜却彻底失去平衡,从自行车上跌落下来。

  膝盖、手肘、小臂都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他只是讷讷地说了两句“对不起”,然后爬起来,伸手拨开人群,挤进学海路,朝熟悉的他想要逃离的那个地方跑。

  一滴鲜血落在地上。

  段澜想说:你给我打电话——这就不残忍了吗?让我听着你和我告别,这就不残忍了吗?

  可周蝉依旧如此绝情地说:“代我向其他人说再见,不一一说肉麻话了。”

  紧接着,段澜就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紧接着是“啪嗒”一声,该是手机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周蝉最后一句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还记得我说的嘛?破茧而出这件事,我不想做了……”

  与其破茧而出……

  不如囚蛹而亡。

  世界只剩下一声巨响。

  那是凡人之躯对它的最后一次反抗。

  那声巨响如一根长针,猛地穿破了段澜的耳膜。

  就像是什么高频率的尖叫,剧烈地敲打着他的大脑,他猛地眼前一黑,重心失衡,又摔倒在水泥地上,还扑出去很长一段距离。地上留下了一条血痕,路人哪见过这场景,吓坏了,冲着他指指点点。

  可这个年轻人像是不知道痛似的,一咬牙爬起来,伸出一双血手猛地推开眼前集聚的人群。

  一个女人蹲下来:“哎,你手机掉了——手机都不要了?”

  血人跑远了。

  他跌跌撞撞拐进巷口——路过那盏路灯,李见珩经常在它旁边目送他回到附中的路灯——冲进后门。保安以为大白天见到鬼,愣了片刻,伸出手:“你哪个班的?站住,同学!”

  他理都不理,一口气冲进附中的主干道。

  到这里,他才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肺都在超负荷运转,下一秒就要因为转速过快爆炸一般似的。可是他听到了尖叫声。

  路过的年轻的学生,看见了什么骇人的景象,发出尖叫声。

  天文台就在通往体育馆的那条路旁边,此时这条柏油马路上,围了一圈人。几个女孩哭着向外奔逃,腿脚都发软,一下跪坐在地上。

  段澜就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耳朵把那些议论声、尖叫声、呼喊声、风声、钟声都隔绝在外。

  只能察觉到自己的脚步声。像某种倒计时,像丧钟,敲在心头。

  一步,两步,三步。

  他拨开最外层的人群,又挤过里层的保安和老师。

  然后他就看见了满目的鲜血。

  他自残时也没有见过那么多鲜红的血。

  鲜血让他的细胞产生本能,发出尖叫,刺激着他的头皮,他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下一秒就要飞起来了。

  熟悉的脸庞躺在血泊之中。

  一个老师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哎,同学——”却不知是被他满身鲜血、还是被他空洞的眼神吓到了,顿了顿才喊:“别再往前走了,别看了!都散开!”

  可他忽然发现他抓不住段澜。

  段澜一把甩开阻拦在自己面前的手,一步步走到血泊之上。

  他一脚踩在血色中。

  就像那一天踩在庄妍的血里。

  他忽然就想:为什么生命里总是这么多红色?

  原来红色才是最热烈的颜色。

  红色是反抗,红色是怪物,红色是自刎。

  他轻轻跪下来,跪在周蝉身边。

  曾经会对他轻轻一笑的周蝉,此时紧闭着眼睛。

  他的脸颊苍白冰冷,神色却平静。

  周围的老师都被他吓坏了,心里想——这又是哪冒出来一个倒霉蛋?一身是血的,该不该把他拉开?可他们对视一眼,全都不敢走上前去。

  于是段澜得以握住周蝉的手,然后托起他的头……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真奇怪,尘埃落定,他却哭不出来了。

  他只是低下头,用自己的脸贴上周蝉的脸,试图温暖他。

  他就这样跪坐在夕阳之中、血色之中,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想了很多事情:

  他曾经送别亲人、师长、宠物,今天也送别自己的朋友。

  像埋葬老拐一样突兀,今天却轮到他埋葬周蝉。

  周蝉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是镜中人,是挚友,是恩师,也只是世界上平凡而不平凡的一个少年而已。

  却死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

  为了一场无意义的反抗和报复。

  他忽然想起姜霖滔说:“这个世界上能将理想主义贯彻到底的只有两类人。”

  疯子,和死人。

  原来前人早有定论。

  他跪坐在那里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赶来了。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颤抖着挤进人群。他瘦弱、矮小,手掌却有力。就是那只手掌,曾经对一个少年做出过太残忍的殴打、惩罚、强迫和侮辱。

  他“扑通”一下跪坐在尸体旁边,木愣愣地盯了好些时候,才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嚎。

  哭嚎那么沙哑、那么痛苦,像灵魂饱受摧残。

  可是有另外一个人扑过来,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周父毫不反抗,任凭聂倾罗跪在他身上一痛胡打。

  拳拳到肉……他们像一场闹剧,可演员小丑却落下泪来。

  一滴泪顺着聂倾罗的脸颊滑下,落在周蝉的鲜血之中。

  只过一会儿,又冲来几个警察。其中一个熟悉的面孔一把拉开聂倾罗,咆哮着让他冷静点。

  原来是一个失败的父亲,要阻拦儿子对另一个失败的父亲拳打脚踢。

  拦下聂倾罗后,聂父也来拉段澜,想把他从案发现场拉开。

  可是他们谁都拉不动段澜。

  他像一只提线木偶,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眼神动也不动地凝视周蝉冰冷的尸体。

  可其实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一个莫名其妙蹦出来、又合情合理的陈述论断。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们本都有光明的前途。

  却坠于这个寂静而沉默的白夜之中。

  少年已逝,不可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