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困蛹>第86章 决裂

  周蝉的告别会举办得很仓促, 甚至没有通知太多人。

  那天下午,匡曼特地向复读班的老师请了一个假。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拍了拍匡曼的头:“同学的告别会吗……节哀顺变。”她摇摇头, “你们附中的学生,压力真的太大了。”匡曼只是笑了笑。

  北大的录取书照常寄发, 送到了港城。不知道段澜是怎么把它拦下来的——她听说周父最终没有见到那张漂亮的、喜庆的、写着北京大学四个字的纸。

  因为写了那几个字, 所以显得格外庄重的一张纸。

  她对着镜子犹豫了许久,最终选了一条黑色的长裙。她从前不敢穿裙子, 因为裙子总是勾勒她丰满的身形,使她看起来像一只圆滚滚的水桶,走一步晃三晃。

  她系好腰带,在胸前别上一朵白花, 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她在楼下的花店精挑细选, 买下三朵开得正盛的小枝菊花,用黑丝带捆在一起。

  告别会上没有什么人——也许大家都觉得晦气。那些正常发挥的学生, 比如刘志远——交大数学系——正在成都欢天喜地旅游吃喝。

  她在告别会上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许久没有见过段澜了。

  她知道他发挥得很不好——多遗憾,他和周蝉曾经是她认为的这个班里唯一值得回报的人。可是老天爷太不公平, 他们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段澜似乎又瘦了, 他披着一件略有些宽松的西装外套,白衬衫前别着一朵花, 静静地坐在角落。

  她犹豫了许久, 最终还是走过去和段澜说话。

  段澜依旧像往日一般, 对她温柔地笑笑。

  匡曼一下子就想起高中的时光里, 他也是这样耐心地笑着给她讲解数学题。

  可那时和煦的春光都回不去了。

  段澜轻声问她:“你怎么也在呢?”其实告别会是没有通知她的。

  匡曼说:“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来。我想送送他, 最后一程。”

  段澜没有说话, 又回过头去, 出神地望向不远处……那是周蝉睡着了的地方。

  她说:“你知道吗?你,周蝉,焦万里……是唯一还记得我叫‘匡曼’的人。只有你们对我好……起码不会叫那些外号。”

  段澜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匡曼觉得他异常疲惫。他说:“把那些事情都忘了吧……他们不配被你记着。”

  匡曼对他欠欠身,就要离开。

  可她一转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微怔,半晌才轻声喊:“……姜老师。”

  不知怎的,她明显感觉到身后段澜浑身一凛。

  许久未见姜霖滔,他面色蜡黄。从前他的脸上总是笑容满面,可此时嘴角下撇,紧抿着嘴唇,除去疲惫和心力交瘁以外,匡曼莫名看出一点愧疚。

  他的嘴唇有些干涸,微微一动,挤出两个字:“段澜……”

  她从来不知道段澜的声音会这么冷。段澜说:“别喊我。”

  姜霖滔的两只手微微颤抖,可终究没敢再说什么。

  段澜站起身,半晌,脸上露出一个冷笑。

  他说:“是你做的,对不对?”

  “你听我说……”

  “他相信你。只有班主任知道志愿通道的账号密码,他明明清楚这一点,可还是相信你,他没有防备你。你就这样背叛他。”

  匡曼好半天才听懂段澜这句话的意思,半晌,不可置信地看向姜霖滔。

  段澜说:“他父亲是杀人凶手,你就是从犯,你为什么还有脸面站在这里?”

  姜霖滔好半天才定下心神,垂在裤腿边的手微微握拳。可他的声音出卖了他,他抖得那么厉害:“我也有我的难处,作为老师,作为班主任,他父亲找到学校,我……”

  “我不想听。”段澜冷冷地打断他。

  他说:“从前我景仰你,敬你为师长,以为你和我相像,靠你的开导坚持着想挺过去……现在看来,原来都是狗屁。”

  “反抗者已经死了,我确实是懦夫,但你是杀死他们的背叛者。”段澜说,“你说得对。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走上绝路,理想主义者只有两个下场——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他终于抬起脸,正眼看了姜霖滔一次,可他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痛苦、怨恨。他说:

  “我真后悔相信你。”

  说完这句话,他就拎起外套,径直离开了。匡曼回过头来,姜霖滔的面色惨白,一会儿就跌坐在座位上。匡曼终究无话可说,将那三朵小花放在地上,独自退远。

  她离开时正好撞上李见珩。

  他也刚从告别会上出来。

  李见珩眼下乌青很重,匡曼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听说段澜在。他在哪?他去哪了?”

  匡曼听见自己说:“他走了。”

  “走哪里去了?”

  她摇摇头:“就只是走了。”

  她目送着李见珩匆匆离去,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一个个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她心想:原来青春是这样落下帷幕的。

  不打招呼,不做挽留。

  李见珩后来才知道,那天最后一次见到段澜的人是唐若葵。

  在天际还剩最后一点夕阳的时候,唐若葵找到他。

  他带着曾经段澜送给他的那把吉他。

  段澜看到吉他,却觉得心里生厌,别开头:“不要给我,你留着吧。”

  可唐若葵强硬地往他怀里一塞:“你给我的希望,给我的要求……我都做到了。现在还给你,一切本就是你的,你必须拿着。”

  他终究没有再拒绝。

  那是一个孤独寂寞的黑夜。

  李见珩一生都不愿回忆那个晚上。

  他无可失去的人生终于在那晚再次痛失所爱,终于一无所有。

  刘瑶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这回更直接、更绝望,那个原本高傲又优雅的女人,差点跪在他面前——所幸李见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她泣不成声,只是恳求李见珩一定要把段澜找回来。

  她听说了周蝉的事情……她忽然害怕最后回到她身边的,也是那样一具冰冷的身体。

  李见珩心力交瘁。

  那天姥姥昏迷了,到医院一查,癌细胞再次扩散。

  这回扩散到全身,医生最后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坐了很久。

  案板上的擀面杖、面碗,以及盖板儿上还堆着的小山似的面粉。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圆墩墩的、像只三花猫的白发老人,正系着一件围裙,在她的食物的世界里忙碌着。

  他忽然想了很多事——从记事以来,他所见到的姥姥,就总是在厨房里忙碌。这就给李见珩一种错觉,好像她一生都是这样的。可当她兴高采烈地拿着自己年轻时的黑白老照片要李见珩看时,李见珩才意识到,她也曾经拥有自己的人生。那时她梳着两根大而粗的水亮的黑辫子,穿一件小领的碎花衬衫,对着镜头羞涩又好奇地露出笑容。

  可她最后牺牲了那一切,为了她的家人牺牲了一切。

  他想起小时候,北方下雪,中午太阳出来,雪微微地化了,地上就有薄薄的一层冰,走路须得非常注意,才不会滑倒。姥姥就总是紧紧地抓着他,把他抓在身边,领着他到菜市场去、到小学去,到他爱的地瓜摊边,买上两块烤地瓜,笑眯眯地看着他像小花猫一样“吧唧吧唧”都啃完,嘴里还说:“你吃,姥姥不饿。”

  那只紧紧牵着他过马路、牵着他长大的手,有一天布满皱纹,有一天失去力气,再也没法握住什么东西,只是虚虚地躺在床上,青绿色的血管插着枕头,靠机器维持着生命。

  他不想迎来的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

  李见珩刚把刘瑶送走,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他们的语气很冷淡,因为已经见惯了这样的生死别离,只说病人可能要不行了,正在抢救,家属来见最后一面吧。

  可对于家属来说,却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在手术室里。

  手术室外的走廊灯光冰冷、惨白,几个面容同样憔悴的中年男子或躺或坐地倒在长椅上。

  李见珩才发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明明室内的冷气开得也不低,可是他的手冰的吓人,甚至显出几分青红。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一遍遍地开关着手机屏幕。

  度秒如年。

  他最终打开通话记录,对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呆了许久,最终再次摁下了拨通。

  他太孤独了,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待一会儿。可偏偏这个时候,爱人不在。李见珩心想:一定也是无人接听吧,这些天他已经习惯了对方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但那天晚上,电话居然通了。

  那边那么安静,若不是听见段澜浅浅的呼吸声,他几乎以为是线路发生了错乱。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就那样相对沉默着,直到段澜说:“李见珩。”

  他说:“别找我了。”

  “……你在哪?”

  段澜说:“别问了。”

  李见珩却打断他:“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样做有意思吗?”

  段澜一怔。

  李见珩那时不知道自己是失控的,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他只是觉得很委屈。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弃他而去?

  我明明按照你们说的,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去找更好的人生,可是我想要的,我想留下的,一切都还是走了,一点也不留情……我一个也抓不住。

  段澜的声音也冷下来:“你不会理解我的。”

  “我是不理解你,”李见珩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吃药,为什么不治病,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段澜顿了许久:“那就不要理解了。”

  可李见珩不甘于此,他近乎是对着电话咆哮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活着!为什么不能在我身边!为什么?死你都不怕,你为什么还怕活着?抛下我一个人,你很高兴吗?你自私地一死了之,你要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办,你想过我吗,我要怎么办?!”

  “那我怎么办呢?我活不下去,我要怎么办呢?死我都不怕——死有什么可怕的!这世界上比死亡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根本就不懂!病是治不好的,你不懂吗?”

  “对,我不懂。”李见珩猛地吸了一口气,憋住那些差点暴露的哭腔,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冷笑着说:“我不懂。你还有母亲,还有我在这里担心你,但是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懂。得病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所以我失去你也没关系。到时候你闭上眼睛,轻轻松松离开了,也不用担心我,根本不用考虑我会怎么样,对不对?如果得病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所以才‘治不好’,对不对?那我也想得病啊,我也想就这样可以为所欲为,这样你们就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他的哭腔再难掩盖。

  而段澜的回答是猛地把手机砸了出去。

  电话里就传来一阵盲音。

  此时他正背着唐若葵还给他的吉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和李见珩吵完这一架,只觉得浑身疲累,猛地蹲在路边,他浑身无可抑制地颤抖,全靠手掌紧紧捂着嘴,才不发出那些尖叫和痛哭。

  每一个字都杀人诛心。

  李见珩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痛。

  就像这个社会大多数人看待抑郁症那样,他们说你只是装病,你就是心理脆弱,你就是闲的作的,你就是胆小懦弱想逃避……你就只是矫情而已。这不是病,你只是矫情。

  谁都可以这样指责他,只有李见珩不行。

  哪怕是几句气话,也让他彻底死心。

  他蹲在路边,不无自暴自弃地心想,就这样结束好了。

  可是李见珩偏又打电话过来,他偏又不小心接了起来。满是裂纹的屏幕冰冷,传来李见珩的声音:“你不准死,听见没有——你答应过我的!你给我活着,段澜,你他妈听见没有!”

  段澜轻轻地说:“死是一个人的自由。李见珩,你管不着。”?